海晏楼的一场宴席可谓宾主尽欢。
永康王命人搬来了十坛鹤觞酒,此酒有“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的盛名,曾醉倒前朝无数游侠儿。
若真饮尽这十坛,便是最善饮的契丹勇士们,也得醉上个三天两日。
十五娘子早在赴宴之前就先去见了自家小十六,以及那一位悄然而至的神秘来客。
乐嫣身中红线蛊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她。
“那雄蛊发作起来,也是痛在他耶律稍身上,又不是痛在小十六身上,咱们为何走不得?”
“正因痛的人并非乐嫣,她才更加于心不忍。”来者抬手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息,“三王爷,可真是好算计啊!”
“那便痛死他得了,也算自作自受。”小十五一时气急,几乎口不择言。
连累了姊妹们,十六娘子心中无比惭愧,但也只能小声说道:“还是得想办法解蛊才行。”
“我倒有个法子能拿到解药,但成败与否,就要看乐嫣你能不能狠心一回了。”
小娘子仰起脸,如窗外历尽风雨仍努力绽放的半树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细雨中。她轻声问道:“是对我自己狠心,还是……对他狠心?”
与她视线相触的,是对方充斥着万千感慨的怜惜眼神。
“自流落蓟北至今,已将近两载。对你自己狠心,想必不算什么难题了。”
乐嫣眨了眨眼,却又迟疑着点头。
是啊,对阿隼狠心,比对她自己狠心要难上千倍万倍不止。
但无论如何,她也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了。
两个时辰后的海晏楼席间,阿隼一人被灌了六七坛鹤觞酒,终于醉到不省人事。
“多谢大王爷助我等脱身。”十五娘子起身朝永康王遥遥一拜。
契丹大王爷只摆了摆手:“阿隼从小就是个桀骜难驯的倔脾气,而今阻挠了使团南归,合该责罚一番。”
话虽如此,其实永康王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弟既将李家十六娘子视若瑰宝,放她离去,无异于从他身上剜肉拆骨。
可越是如此,这位小娘子就越是危险——她只会成为草原悍将的最大软肋。
甚至,是致命的弱点。
烂醉如泥的契丹三王爷被抬进了后院包厢中。
如有预感般,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却抓着乐嫣的手腕不放。
“阿隼,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十六娘子坐在榻边,伸手轻抚着少年情郎的俊俏眉眼。
“你算准了我不忍心害你受红线蛊的折磨,所以不敢一走了之。可我实在不能继续留在契丹,不能再置你于险境。”
“但你愿不愿意信我一回?”她哽咽着问出这一句,几乎用尽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去许下这样一个很难实现的诺言。
“月暂晦,星常明,终得共盈盈。乐嫣在此立誓,今生绝不负你。”
隼或许是信了。
他在熟睡中缓缓松开手,放任自己沉溺于爱人用呢喃细语编织出来的迷离美梦。
梦里星月相伴,他在夜空下亲吻自己心爱的小娘子,与她并肩共度余生,直至白首。
夜色褪尽,一道晨曦越窗而入,照在堂中的漆金铜胎暖炉上,亮得十分刺目。
隼衣不蔽体地躺在毡榻上,倏地惊醒,刚想抬起手遮挡日光,某种直觉忽然令他有点心慌。
“三王爷,您醒了?”睡在榻下的年轻女奴们纷纷起身,跪伏在契丹小王爷的面前,无一不是悉听尊便的柔顺姿态。
每个女奴都不着片缕。
他有片刻沉默,旋即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将衣物穿好。就在这一刻,隼很荒谬地理解了初次相遇之前,乐嫣独自面对追捕她的契丹兵士时,那种恐惧到极致的心情。
“滚!全部滚出去!”
随着隼的一声暴喝,门扉开启,天光大盛。他目眦欲裂地抬头,槛外立着两道窈窕身影,犹如花开并蒂。
与十五娘子的冷冷逼视大不相同,乐嫣只看了他一眼,就迅速转开脸。
“劳烦三王爷,到前厅一叙。”
她又不唤“阿隼”了。
千言万语都被那句“三王爷”堵回喉间,她来得太巧,仿佛任何解释在此刻皆为狡辩。又或者,她本就是为了让他哑口无言,才会在此刻出现。
“李乐嫣,你亲口说过绝不负我。”隼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面上笑意冷如寒霜,“可你现在,却联合旁人来算计我?”
乐嫣垂着眼,并不作答。
隼一时间悲愤交加,直接唤来了扈卫,厉声道:“把这些女奴押下去,全部投入水牢。”
场面立即变得极其混乱,女奴们的哭喊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十五娘子倚着门,抱臂冷哼:“三王爷不懂得洁身自好,愧对我家小十六,又何必与无辜女子置气?如此行事,无非是让小十六更加难堪而已。”
听到她的话,隼的脸色更加阴沉,却抬手制止了扈卫们:“慢着,将她们轰出去就行,水牢不必去了。”
这出闹剧终于作罢,十五娘子也“功成身退”,临走前以眼色暗示自家幺妹:势必要趁此机会,将解药拿到手。
乐嫣轻轻握住腕上细细红痕,沉静而坚定地朝她点了头。
这一切被隼尽收眼底,他自始至终紧盯着乐嫣,终究只看到了她柔弱美丽的外表之下,也隐藏着冷酷无情的另一面。
他的心上人,似乎有一颗怎么也捂不热的寒石之心。
而且唯独对他,最为残忍。
“那株能解红线蛊的独夜草,你藏在哪儿了?”
“我说过,不会再阻拦你回中原。”隼反问,声音低而沙哑,让人毛骨悚然,“你为何不走?”
“其实还有第二种方法可以解蛊。”乐嫣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是与他佩刀一致的金镶骨咄犀刀柄,“只需你我其中一人死去,即可。”
她将开了锋的刃面横在白皙颈侧,明晃晃如月映秋水。
那一瞬间,隼全身的血几乎凉透,连说话都隐隐颤抖:“李乐嫣!你想干什么?把刀放下!”
“乐嫣今生今世,绝不负阿隼。”
十六娘子紧握着匕首,一步一步走近,迎向爱人的通红双眸:“若违此誓,我便遭天诛地灭,永堕阿鼻,神佛难救。”
他凝视她面上那抹温柔至极的浅笑,不知不觉,眼中却滚烫如被灼伤。
“好……我答应你,解蛊。”
隼从怀中取出储酒的鸡冠壶,精巧机关一经触发,锤揲而成的壶盖面弹出暗格,里面正藏着一株紫叶绿纹的妖异药草。
“把刀给我。”他丢开小酒壶,将药草递向乐嫣,“我可不会言而无信。”
小娘子缓缓摇头:“不,你先解去自己身上的红线蛊。”
二人之间就隔着那漆金铜胎暖炉,炉中余烬未灭,仍有炙热星火,如彼此爱意。
隼攥着独夜草,默不作声地瞪了她许久,忽然低下头,大笑起来:“算了,十六娘子尽管动手。”
“等你死了,我立即带兵踏平洛阳城,再去阿鼻地狱里寻你。”
话未说完,隼已抬起手,将那株独夜草掷入炉火之中。
匕首应声而落,乐嫣没能抓住轻飘飘的药草,一颗心仿佛也随之坠入火中。她近乎莽撞地伸出手,铜炉灰烬里残余的高温一瞬便将白嫩五指烫伤,最后终于抢救出大半片绿纹紫叶。
叶片边缘仍被燎出一线火痕,乐嫣如忘却了钻心剧痛,直接将药草合在双掌中熄去火光。
她的所有举动已让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当然,更多的是心疼到无以复加。
“来人!立即取井水,还有冰!把医官也叫来!”隼扑过去单膝跪地,要牵起十六娘子的双手来查看伤势。她却不假思索地挣开,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
“李乐嫣!你的手不疼么?”三王爷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下,倒也没空去生气,只顾着抓住她的手,“让我看看——”
“疼,很疼。”小娘子的眼泪潸然落下。
但她随即就将残余的独夜草塞进口中嚼碎,趁着阿隼此时心神恍惚,紧搂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入口的汁液气味如酒,辛辣又清凉,隐含一丝木樨香气。
隼很快反应过来,想推开乐嫣,又顾忌她手上烫伤,一时不慎反倒被这小娘子推倒在地上,压制得无法动弹。
原来,麻痹感已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这是独夜草解去红线蛊时产生的副作用。
隼的双手从乐嫣腰侧失力滑落,腕上细细红痕开始变浅,犹如那根红线骤然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