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春雨如愁绪,笼罩着妫州城外的小小驿站。唐国使团护送李氏女眷来到此处,不得不停下暂作休整,等待不知去向的十六娘子与赵延寿等一干将士。
那位小娘子最后却是与契丹三王爷共乘一骑而来。
“好风吹绽牡丹花,半合儿揉损绛裙纱”。草原深处一场幕天席地的迷乱之后,是映叶多情,更是卧丛无力。
十六娘子藏在情郎怀中,满面艳色如霞,羞得抬不起头。
隼趁此机会,直接带着她纵马驰骋,直入妫州城中。待到十五娘子她们跟着赵延寿出来相迎的时候,那些契丹人已全无踪迹。
被抱下马时,乐嫣几乎站不稳,连说话都没甚气力:“阿隼,这……这是哪里?”
“我大哥的府邸。”隼低声答了一句,索性将她抱回自己先前居住的院子。不待乐嫣再问,侍从们鱼贯而入,为两人濯洗一路风尘。
当她走出浴堂时,隼已坐在弥勒榻上闭目养神。
“李乐嫣,你要回中原了。”他的语气低落,并非试探,带有近乎绝望的笃定。
小娘子低头捏紧了衣袖,不敢直视那双总是长久凝望着她的明亮眼眸。可她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像一阵寒风,终将吹灭他眼中星火。
“赵使君说,东川董氏与西川孟氏合谋叛乱,我阿爷旧伤复发,病得很重。”
“那我呢?”隼闭了闭眼,将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你走了,我怎么办?”
“可是阿隼,我又能以哪种名义留下来?”乐嫣的唇边牵起微弱笑意,实则也心如刀割。
“是成为第二个高美人,或者第二个甄娘子?”
前者是阿隼生父东丹王的宠妃,后者是他长兄永康王的爱妾。她们皆为汉女,始终被契丹人视作皇室的奇耻大辱。
“李乐嫣,你至今还是不愿相信我说过的话。又或者因为,契丹没有一个让你心心念念的‘二十三郎’,所以你才非要回中原不可?”
草原上悍名远扬的少年霸主,此刻竟也不自觉红了眼眶:“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让完颜兀牯把我杀了,你也无须进退两难——”
“妙哥死了。”
乐嫣缓缓走近,伸手拨开他额边散下的一缕鬈发。
“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那个幕后黑手想杀的是你,阿隼。”她扑进他怀里,声音带上哽咽,平静得近乎木然的神色终于一点点破碎。
“我很怕,真的很怕……就算两年前被抓到瓦桥关的时候,我也未曾这样怕过。若是赶不及,你就会像妙哥一样,明明前晚还在同我说笑,可第二日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不会的,乐嫣。我方才,方才说的都是气话呀。”阿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心中的万般委屈与悲愤几乎已被她眼泪冲散大半,只好抬手紧紧抱住自己心爱的小娘子。
“其实你能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
他想了想,忽然低头在乐嫣白嫩脸颊上啄了一口。
“十六娘子有动人美貌,又有英雄气概,隼自是死也不愿拱手让人。”
这句情话却令乐嫣整个人略微僵住。
阿隼的爱,正如岁除仪的那一炉烈火,大抵终是会灼伤她这只小小飞蛾。
“赵将军,妙哥到底是因何而死,您也心知肚明。”
得知乐嫣被契丹三王爷带走之后,十五娘子与赵延寿单独见了一面,所有少女情怀却被压抑在心底深处,姣好面容上所浮现的,唯有凛冽战意——
“契丹大乱将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十六被耶律稍留在这个火坑之中。”
“十五娘子果然聪慧过人。那女医官勒里辛,实为述律太后的心腹,也是真正的盗珠者。”
赵延寿迟疑了一下,才朝她走近两步,低声说下去:“据探子回禀,三王爷耶律稍被刺,只不过是契丹寿昌皇太弟耶律李□□系‘声东击西’的阴谋,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永康王耶律阮。”
“他们难道不怕打草惊蛇了么?”
“耶律稍与耶律娄国素来不睦,他们又是借女真人之手暗中诱杀,永康王耶律阮生性宽厚,断然不会因此生疑。”
十五娘子转过头,眼中多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既然这样,我们索性就同那位永康王做个交易。”
*
次日醒来,乐嫣很快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圈红线般的细痕,虽不痛不痒,却十分古怪。
她刚想唤醒阿隼,扭头却见他睡得酣然,而紧搂在她腰间的右手腕上,也有一圈完全相同的红痕。
十六娘子惴惴不安地盯着他腕上红痕,心跳因过度紧张而快了好几拍,忽听见阿隼的一声轻笑。
“柯枝明珠留不住你,那我只能试试六诏的红线蛊了。”
“红线蛊,又是何物?”乐嫣未曾听懂,已觉不妙。
隼转而伸手,与她十指相扣。那两道红痕并在一处,看起来既旖旎又诡异。
“中了这种蛊,就如同有无形的红线系住了你我。你身上的雌蛊离得太远,雄蛊便会让我遭受噬心之痛。”
乐嫣下意识摇了摇头,是完全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阿隼,你疯了不成?为何要这样做?”
“于我而言,若你不在身边,有无此蛊,都是一样的痛苦。”
小王爷垂眸一笑,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出最任性的话,带有孩子气般的残忍:“李乐嫣,你要回去中原也可以,我不会再阻拦了。”
“所以,你是用自己当‘人质’,来胁迫我。”十六娘子只觉喉间发紧,不知自己是该惊还是该怒,心中更一片酸涩。
她竭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满眼恳切地问道:“阿隼,到底要怎样,才能解了此蛊?”
隼却不说话了,微微笑着起身,命仆从们入室侍奉。
随后,有执事郎君在廊下叩见:“启禀三王爷,大王爷今日将在海晏楼宴请中原使团,邀您与李家十六娘子一同出席。”
听闻三弟遇袭又安然返回,永康王十分欣喜,立即下令设宴,要款待救下阿隼的中原使团。
侍女为乐嫣梳发上妆时,她正凝望着窗外几株八棱海棠树,心神比雨后落花更加纷乱。
故此,那个久违的清亮声音响起之时,十六娘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愕然转头。
“乐嫣,晋阳故居的桃花将要开尽了,而洛阳的牡丹却正值盛期。”
幼时,她们常到城外的天龙山避暑,三哥哥李从珂曾偷偷带她去探访山间千佛洞,最大的弥勒造像端坐漫山阁中,诸观音形容婀娜多姿,皆为盛唐流传至今的曼妙风韵。
那是李氏三百年前的荣光,是父兄们以毕生戎马去竭力复刻的万千种繁华。
“我来接你们回家。”一道高挑身影从屏风后走出,身上的契丹男子装束竟无半点违和之处。
“阿爷、祖母、王娘娘,还有二十三郎,可都在洛阳翘首以盼呢。”
见到她,乐嫣不可谓不惊喜,可随即看到了手腕上的细细红痕,顿时泄气。
“我,我还不能走……”
“这是为何?”
十六娘子心中无端有点窘迫,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直接将手腕递给对方看:“须得解了这红线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