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质。”李乐嫣在心中默默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阿隼跟她说过,三月三这一日,契丹人以木雕为鬼,分立两棚,走马射之,先中者胜。负棚下马,跪奉胜棚酒。胜棚于马上,接杯饮之。
今日,隼和二王爷分别是胜、负棚之首。当哥哥的要跪着给弟弟敬酒,耶律娄国自然忿忿不平,转而就要另寻由头来找阿隼的麻烦,李乐嫣她们才因此又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她一抬头,正好撞进十五娘子那双寒意弥漫的眼眸中。她瞬间明白了十五姊诸多未言之意:你本就不该对蛮横暴戾的异族人有多余的希冀,那只会让你遭受轻视与磋磨,终将陷于万众唾骂的境地。
此处是契丹的春捺钵,而她们,却是来自中原的……人质。
乐嫣如梦初醒般倒退了一小步,同时也松开了手中紧攥着的,阿隼的衣袖。
他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面上那双剑眉皱得更深。就在李乐嫣心乱不已,几乎想要立刻逃开的当下,阿隼微微侧首,只一瞬便以不容置否之势抓住了她的手,简直要将那纤柔五指嵌入自己掌中。
隼的这番举动,非但使乐嫣愣住,就连十五娘子心里也忽然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惶然:难道,他对小十六竟是真心以待?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耶律娄国所言虽肮脏粗鄙,却印证了这些时日以来,耶律稍的所作所为并未顾及李家小娘子们的名声。
无论如何,乐嫣也确实不该再与这些异族人有太深的牵扯。
“七年前晋军与梁军鏖战不休之际,你们契丹人趁虚而入,围攻幽州,可惜不敌我阿爷神勇,就连契丹队帅也被生擒。”十五娘子冷笑了一下,那抹神色令小十六恍然想起了远在晋阳的二十三郎。
“堂堂二王爷,如今也只敢以辱没我等女子为乐。如此卑劣行径,不知你们契丹主会给予嘉奖,还是惩戒呢?”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耶律娄国登时大怒,就要越过阿隼,冲去鞭打十五娘子。
隼单手捉着他的衣肩,狠狠往回一掼:“契丹与中原议和在即,李家女眷若有什么闪失,夷离毕院的刑罚和牢狱定会让你吃尽苦头!”
二王爷向后趔趄了好几步,在一干侍从的扶持下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还未开口,仆群之后已传来马蹄疾响,兼几名女子的轻蔑笑声。
“邈佶烈的女儿们,不过是几个狐媚婢子。便是以鸣镝丛射、骑践杀之,又能如何?”
来者皆是契丹的贵族少女,其中以东丹王妃膝下的阿布里公主、契丹主次女嘲瑰翁主的身份最为尊荣。
“阿隼哥哥。”嘲瑰先是喜上眉梢,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仍紧紧牵着那个中原小娘子的手,她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看到她们,隼面上的厌烦之色不减反增,开口时的语气更加凶狠几分:“谁敢动她半寸,我定以百尺奉还。”
阿布里冰冷的视线一一扫过李家几位小娘子们,最终盯着乐嫣不放。
这个长相最柔弱的中原姑娘让她想起了父王宠爱至极的汉妾高氏——这些美人们总是很擅长以自身魅力为武器,兵不血刃就能毁灭别人最珍贵的东西,比如亲情。
“隼,我们兄妹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嘲瑰陪伴你十六年,她一直想要嫁给你。”
听了阿布里这句话,十五娘子立即上前,要将她家小十六从阿隼身边拉走。他起初还不肯放手,但见乐嫣的脸色也隐有薄怒,才悻悻松开。
“可阿隼哥哥从幽州回来之后,走了个李三娘子,身边又多了这个十六娘子。难不成,是李氏女对你施了厌魅之术?”
嘲瑰的话音一落,除了阿隼之外,在场诸人无不大惊失色。
自古以来,厌魅都是宫廷中最为恶毒的重罪,即便错杀,也是沾之必死。
偏在这时,为了给阿隼添堵,耶律娄国也赶忙落井下石:“一定是如此!难怪我见了这些小娘子就觉得挪不开眼睛,原来竟是厌魅啊!”
身为大宫女的妙哥深知此事非同寻常,立刻跪到了嘲瑰的马前:“翁主明鉴,李家娘子们的吃穿用度都是奴在安排布置,绝无厌魅之举!”
“啪”的一下,阿布里手中的长鞭已甩到妙哥背上,她猝不及防发出了痛呼,衣衫随即破开血痕。
“主人们说话,几时轮得到你一个贱奴开口了?”嘲瑰冷哼一声,驭马退开了几步。
第二鞭、第三鞭皆是高高扬起,又劈头盖脸地落下。妙哥瑟缩着趴伏在地上,咬得下唇渗血也不敢再出声。
“住手!”乐嫣看不下去了,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时,她泪涟涟地扑到妙哥身上。
“李乐嫣!”
“小十六回来!”
最重的第四鞭没再打中妙哥,而是落在乐嫣的左手臂上。她的衣袖应声而裂,白皙肌肤上也出现可怖血痕。
嘲瑰所乘的红马忽然嘶鸣一声,直直朝李乐嫣和妙哥扬蹄而去。
“我的马儿不受控制了!阿隼哥哥救我!”
就在马蹄还未迫近乐嫣身边的时候,隼已冲上前一拳挥了过去,将那匹红马的头打偏到一侧。它往旁踉跄两步便重重跌倒在地,连带着背上的嘲瑰翁主也摔得灰头土脸。
十五娘子和十四娘子过去搀扶起妙哥,因为她们的小十六已经被怒不可遏的阿隼转身抱起,头也不回,迅速往他自己的营帐走去。
“查剌,立刻去把巫医带过来!”
乐嫣捂着自己臂上伤处,原已痛得快要晕厥过去,却还记挂着妙哥比她重得多的伤势:“阿隼,还有妙哥,她的伤……”
“李乐嫣,你再多说一句,我明日就坐实了将你收入帐中的虚名!”隼正在气头上,丝毫不顾及身后诸人还在现场,几乎是将这几句话吼了出来。
连匆忙赶来的吕不古大公主都听得真真切切。
她正好与这一双少年男女迎面碰见。
乐嫣惨白的小脸浮起微红赧色,阿隼难掩怒气,也不将她放下,直接就朝吕不古抬了抬下巴权当行礼:“阿姊,后面那些家伙就劳烦你了。”
大公主对乐嫣莞尔一笑,转而蹙眉看向阿隼:“巫医方才去给父王采药了,现在未必赶得及。我帐中的勒里辛是龙母宫里一名医侍,你们过去让她治伤更为妥当。”
阿隼点头而去。
待吕不古大公主回到营帐中,却没见着自己那三弟弟,更没见着那个娇怯怯的小娘子。
“他们人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勒里辛也嗫喏了一下,才道:“三王爷带着那小娘子过来治伤,包扎好之后,立刻又把人抱走了。”
“她竟还伤了腿么?”大公主有点紧张。
“不敢欺瞒殿下,小娘子只伤了左臂。”
离开大公主的营帐时,李乐嫣本也想让阿隼放她下来,她完全可以自己走。
但十六娘子还没开口,隼却已轻飘飘睨了她一眼。
“李乐嫣,看来你伤势不重,今晚是可以侍寝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