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君很难形容自己的此时的心情,若说晴天霹雳太过,其实她早有预感,若说心如止水则太少。她忍着不掐自己的掌心,俯视许怀玉,道:“你去吧。”
许怀玉看清那双凤眼中的冰冷,这让他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即便他说了那样的话,她仍然不为所动,甚至是铁石心肠,她宁愿他去死。
他忍着寒颤,叩首道:“怀玉拜别殿下。”说罢,他用尽全力起身,朝石柱撞去。
“怀玉!”皇后惊骇以至于喊出声来。
“拉住他!”皇帝冷声道。
在距离石柱五步远,许怀玉被小顺子拉住了,三日粒米未进,他已经没有力气站直身子,此时大喘着气,活像一个将死之人。
“康平,你过了!”皇后直视她道。
李钰君冷声道,“启禀母后,儿臣看来此人此举不过哗众取宠,他所说之话没有一句兑现。当日猛虎脱缰,他亦在斗兽场,怎不见他豁出命来救儿臣?我之病反复不好,怎不见他为我寻医问药,反逼我至此?口口声声说愿意为了我去死,可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形容枯槁,儿臣如何相信他所言?”
说完这些话,她感到自己浑身都热起来了,她握紧双拳对抗身体不自主的发抖,继续大声道:“若他今日撞死在勤政殿,他所言才有三分可信。”
闻言许怀玉满目含泪,盯着李钰君道:“殿下,我愿意的。”说着他一口咬在太监的肩膀上,太监吃痛松手,他则不顾一切撞在石柱上。
霎时头破血流。
“快传太医!”皇后道。
太医很快到了,诊治之后道许怀玉头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两空,如果不加以保养,可能于寿命有碍。
此时一太监急匆匆进来,跪倒道:“启禀皇上,镇远将军携夫人求见。”
皇帝冷冷看了一眼李钰君,道:“康平,你和她们解释吧。”
李钰君百思不得其解,“儿臣不知道要解释什么,难道是儿臣按着他的头撞上去的吗?”
“逆女!”皇帝即刻道:“你不孝不礼,罔顾尊上。朕待你如掌上明珠,竟纵出一个铁石心肠的恶妇。传旨下去,十公主李钰君褫夺封号,幽禁芙蓉殿,待嫁。”
李钰君没露出一丝难堪,挺直腰杆行礼,“谢主隆恩。”
她一步一步出了勤政殿,天光晃得人眼花,她叹息道:“第二次没去了,不知她可否在等我。罢了,以后也去不成了。”
芳年扶住她,不经意碰到如冰块一样寒凉的,她下意识躲开,才发现是李钰君的手,她当即覆上她的额头,“公主,你发烧了,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和皇后娘娘。”
“不必,回宫。”
“可是公主……”
“我说了,回宫。”李钰君冷声道。
这一晚李钰君梦到一个久违的人,久违到她一直以为她不肯见她。
她和李钰君记忆中一样,一样的衣衫单薄,站在白梅之下,只是并不回头注视她。风微微吹起她的发丝,像一幅画。
李钰君走到她身后,却不伸手试图触碰她。她知道她离开了,她化作自由的鸟儿飞出了牢笼。李钰君席地而坐,抱着腿看低声啜泣。
她道:“母亲,我要怎样才能逃出去?”
并没有什么回应她。
白衣女子背对着她,并不会和从前一样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
……
“公主,公主醒醒。”
李钰君睁眼看见芳年焦急的神色,她摸了摸脸,果然满脸泪水,她接过芳年递来的手帕,平静地擦了脸,问:“什么时辰了?”
“丑时三刻。”芳年给她换了一张浸了温水的帕子。
李钰君披着衣服起身,推开窗户,冷风扑进来,很快就将屋里的热气带走,她盯着发蓝的残雪看。
芳年站在她身后:“夜里寒风重,公主身子受不住,再歇一会儿吧,殿下。”
“你听到什么了?”李钰君问。
“奴婢只听到公主在哭,以为您做噩梦了,这才把您叫醒。”
“不是噩梦,也不是美梦,只有一个恨我的人。”李钰君转身到内间去了,芳年关上了窗,见李钰君躺回了床上就要吹灭蜡烛。
“亮着吧,你出去。”
“是。”
芳年走后,李钰君再也没合眼,暖暖的烛光落到她的团花被子上,像是阳光落在了花园里。
可花不是真的,太阳也不是真的。
她从床上的暗格里取出她翻阅过数次的信,再一次靠坐着读起来。
——思姐姐,皇后今日又召我去了。她叫我不要再哭,哭多了伤身体,不容易怀上皇嗣,还说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惹得他厌烦。可她不知道,我没进宫时和你漫步江边是何等的快意高兴。宫里的女人像我们在集市上看见的鱼儿,漂亮却憔悴,它们从未见过江河海洋。思姐姐,你好吗?我忘不了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
——思姐姐,我有孕了。我每日昏昏沉沉、吃不下饭、吐,我好难受,我好害怕,我不想成为母亲,我只想念你。
——思姐姐,是个女孩。
——思姐姐,她四岁了,很像我。人人夸她美人坯子,只有我担心,容貌会带来何种灾祸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要不要毁了她的容貌?我思考过,但我舍不得。在这里,她最喜欢我,我只喜欢她,我舍不得她流泪。
——思姐姐,我病了。你不来看我,我也不想你了,我只盼下辈子托生成自由的鸟儿。我唯一放不下的是我的钰君,她六岁了,更像我了,一点都没有那人的影子,若你见到她,一定能认出她。
李钰君眼角濡湿,捏着信纸的手颤抖得厉害。
母亲,如果你已化作飞鸟,带我走吧。
翌日,赐婚圣旨下来了,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十。
还有三个月余,李钰君望着日光,不说话,也不动。她想着雪乱剑、想着飞云,就这样消磨一天。
芳年跪着哭求她不要糟践自己的身子,李钰君仍拒不肯服药,芳年只好告诉了皇后,皇后却道:“既然十公主是心病,想来药也没用,随她吧。”
李钰君咳嗽两声,继续临摹画像,道:“既然皇后娘娘这么说了,以后也不必浪费药材,告诉太医院不必送来了。”
听出她话中的抗拒,芳年不敢再劝,只是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今公主已被幽禁,如果连太医都不能进来看望,只怕宫里的人拜高踩低,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李钰君显然不在意这一点,她只顾着画画,一幅接着一幅。
这是她被幽禁的第三天,太医撤出芙蓉殿,不再供任何养身的药材,为此芳年还和看守的侍卫起了冲突。
夜里李钰君睡不好,翻来覆去,突然门被打开,寒风猛地灌进来,睡在外间的芳年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悄无声息。
李钰君豁然起身,从床上下来躲在柜子侧边,她听到那人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奔着她的床而去,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些年父皇宠她,她在宫中确实树敌不少,可也没到了要命的地步。往常只听说为了争太子之位残杀皇子,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公主,是谁迫不及待要她的命呢?
李钰君屏住呼吸不敢有所动作。
黑暗中的那人身形高大,穿着太监服饰。那人看清她床上没人后,径直朝她躲藏的位置过来,李钰君喉咙发紧,正要喊人,却模糊觉得这人身形眼熟。
“嘘,公主,是我。”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就着这点光亮,李钰君看清了“他”的脸。
“乌灵骁!”即便她的易容没有半点破绽,即便她只压着嗓子说了一句话,李钰君仍认出了她,她抱住她,连日来积攒的泪水在此刻一同爆发。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终于来了。”
李钰君才明白自己一直在等她,从斗兽场分别那一日就开始等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想更贴紧她。
乌灵骁任由她伏在自己肩头哭泣,压低声音道:“别怕,我来了。”
她掏出一个药瓶,问:“你睡得还好吗?这几日还做噩梦吗?”
李钰君伏在她肩头啜泣,点了点头,“嗯。”
她将药塞到她手里,“这药是安神的。奚清奚姬都说你的病是心病,还在怕那日的老虎吗?”
“嗯。”李钰君不松手。
乌灵骁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将一个冰凉的物件塞到她手中,道:“公主摸摸,这是什么?”
“是我给你的梅花金钗!”李钰君从她的怀抱退开,就着夜明珠的光亮看见歪歪扭扭的金钗。
“那日正是这只金钗射中虎眼,我才能脱身。”她说。
李钰君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看着她,乌灵骁抚上她柔顺的长发,“猛虎会败于公主的金钗之下,现实是,梦里也是。梦魇可怖,你有武器。”她看着李钰君的眼睛,如同那日在斗兽场的休息房门前,眼中盛满了温和,让人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