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发生时,叶涞也同样听到了花园处传来的女孩们的吵闹声,他和二哥跑过来时,看到一群女孩正要围攻颤颤巍巍端着盘子的叶婵。叶涞的火气登时上头,有对这群无理取闹、以多欺少的女孩们的愤怒,也有对叶婵老是被欺负却总是迟钝呆傻反应的不理解。
妹妹只要遇到以高可人为首的贵女团,就会莫名其妙被排挤和被欺负一番。可是她都不向母亲诉说,也不反抗,也是这份软弱让叶婵“又胖有傻”的名声在同龄孩子里传播开来。
以至于有男孩见到叶涞,都会取笑他有个“又胖又傻”的双胞胎妹妹,还会笑他长得还不如她妹妹高,是不是都打不过他的傻妹妹?叶涞真是要被气歪了鼻子,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他们都是文臣的儿子孙子,柔弱不堪,自己从小练武的钢筋铁骨一拳打过去,估计都得伤了半条命。
到时候父亲母亲不知道会怎么责罚自己,叶涞只能忍着气,心里对叶婵心疼她可怜又生气她呆傻软弱,害得自己也被嘲笑。
可是,此刻看到妹妹又被欺负,他对她的埋怨和生气都远远比不上对她的怜爱。他正要冲上去,扯开那些无理的女孩,却被同去的二哥一把拉住了。
叶涞看到,一个比他大几岁的高个子女孩已经上前,费力拉开了一群女孩对叶婵的围堵。她不仅解救了叶婵,还声色俱厉地对那些胡作非为的女孩批评了一番,警告她们不准再做这样过分的事,更不可以欺负别人。
二哥向叶涞嘱咐道:“女孩子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我们先不要过去。待会儿她们都散了之后,你寻个机会去看看小妹是否受伤。”
叶涞呆呆地答应哥哥,眼睛却一直盯着正在哄叶婵的姑娘。她就是谢家的二小姐,刚刚聚会开场时,她曾经随她哥哥谢越华一起给大家敬了酒。
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孩,训起人来却极其严肃,比练武场的师傅还严厉可怕,天生就是当大姐大的风范。叶涞心想,为何自己家只有脾气暴、声音粗的大哥和二哥,还有个胖胖的傻妞妹妹,就是没有这样一位又温柔又严厉的姐姐呢?
从此,这位姐姐的样子就在叶涞心里扎了根。原本讨厌交际场合的他,只要有谢家人去的场子,他一定会想办法出现在哪里,看看是否有运气能见到谢家二小姐。就算有些场合男女有别,不能见面,能见到谢家大郎,听他讲讲家里的事,尤其是能说一两句谢家二小姐的近况,叶涞心里也是满足的。
可是,他最担心的是,谢定华比他和叶婵大两岁,今年已经快要十七岁了,早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谢家门风严谨,对子弟的学术教养要求极高,因此谢家子弟议亲的年龄都比同龄人晚一些。若不是如此,谢定华早已经亲了。
叶涞担心还没等到他长到可以议亲的年龄,谢定华早已经成亲了。他的这种担心,不便告诉父亲和母亲,他谁也不能说。只能她的哥哥谢越华这里隐秘地旁敲侧击一下。
晌午的太阳还没走到中天,练武场上天气不冷不热,但是两个少年一番拳脚比拼下来,脑门上已经是汗水淋漓。
“你新请的这位北派师傅,是师承北渊吧?拳法凌厉,招数也是大开大合,招招致命,不是我朝军中师傅的套路风格。”叶涞摸了摸身上被谢越华打出的酸痛部位,瘪瘪嘴,埋怨道。
谢越华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摸了摸叶涞受伤的肩头,感慨这小子实在是太瘦了,一摸都是骨头。练武人讲究外练筋骨皮,这筋骨皮不够硬实强壮,招式练得再扎实,战斗力也是事倍功半。
谢越华道:“之前在这里习武时,你父亲靖远侯曾教导我们,战场上的武功比华京选武状元的武功不同,不讲究招式好看,不讲究架势到位,只讲究一件事,就是保护自己、消灭敌人。这次我让你大哥帮我在北地找师傅,专门讲了找擅长拳脚的师傅。真到了最后时刻,都是赤手空拳以命相搏,练好哪一种武器,都不如练好拳脚更能保住性命。”
“而且,”谢越华上下瞄了叶涞两眼,道:“拳脚功夫比枪术、剑术这些使用武器的套路,更考验基本功,也更锻炼身体素质和筋骨力量。一力胜十巧,没有力量,什么招式都使不出来。所以我们都得从基础的力量和拳脚练起。”
叶涞眼睛精光一闪,略显惊奇:“你说的和我小妹说的一样,难道你们看了同一本书?”
谢越华一愣,被叶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莫名其妙。谢越华之前只听说过叶家小妹以胖和贪吃出名,但前几天宫中吴太妃宴请,妹妹回来告诉他,当时宁王这个小孩子遇险,是叶婵当机立断出手,把宁王从鬼门关救回来。当时宁王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要不是叶婵,早就归西了。
他内心对这位小姑娘的看法有了改变,刚刚侯府门口见她,她落落大方和自己含笑打招呼,绝不是传说中贪吃懒馋的形象。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叶涞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却听到叶涞又面色奇怪地别扭问道:“等你成了亲,你家还让你练拳脚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谢越华更加一头雾水,于是回道:“我今年十八,但家里不急着跟我说亲,父亲是二十弱冠那年才说亲,在二十岁之前,我家里不会给我安排婚事的。再说了,成了亲之后,离开华京就变得很麻烦,我还想多去北境军中历练几年呢。”
“所以,你们家人成亲都晚对吧?”叶涞眼睛瞟着练武场的武器架,自然地接话道。
“祖父觉得成亲之后,人会被家事牵累,少了很多时间读书和成长。他说少年时代是读书的好年华,给黄金也不换的好时光,不能被繁杂事务耽误了。即使是定华这种女孩,也不应该急于嫁人,至少要等到十八岁,心智和学识都成熟之后,才能谈嫁人的事。”
叶涞心中算了以下,若是谢定华十八岁开始议亲,到时候自己就十六了,虽然还有点早,但是在华京之中,也是可以娶亲的年龄了。他笑着点头:“谢太师说得真好,若是华京之中的祖辈和父母都有这种想法就好了。”
“嗯,她们这些女孩子不像我们,读书不成可以练武功,只要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总有可行的道路。她们纵使有才华,也很难得到施展的机会。我妹妹定华,论学术文采,在谢家的各方子弟中都是佼佼者,可惜无法走仕途。祖父觉得可以把她送入宫中做女官,历练几年,让她带学识和能力也有个发挥的机会。”谢越华边穿外袍边道,刚刚一阵拳脚,身上的汗这才稍稍下去。
叶涞也在穿外袍,乍然听到谢家要把谢定华送到宫中做女官这个计划,心中一抖,闪过一丝不安的感觉。他努力捕捉到那一丝感觉,里面是很复杂的感受。他之前听说过,女孩子去了宫里做女官就三年不能离宫,当然也就三年不能嫁人。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给他打时间又多了一年。三年之后他就超过十七岁了,去提亲也不突兀。
可是这重好消息后面,怎么会让他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呢?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出身侯门与皇族,深知一切事务,只要和皇宫扯上关系,就是危险的,那种危险会脱离人力的掌控。
可惜,无论是哪种决定,此刻的他都无力干预。
他的面色变得悻悻不乐,惹的谢越华更加一头雾水:今天怎么和叶涞聊什么,都好像在绕圈子?
二人穿戴整理完毕,刚刚练习拳脚练出来的脸红脖子粗都已消退,干净整齐的二人又恢复了华京贵公子通常的模样。此时,叶涞的随从奉上了两杯茶供两位少爷解渴。
“这是什么茶?”谢越华喝着红色茶,茶味和果味混合,清甜提神,还十分解渴,特别适合出了一身汗之后痛饮一番。清凉之感顺着味蕾扩散每一个感官,酸甜的果味填充在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实在太美味了。
“这又是四妹研究出来的新茶?”叶涞一饮而尽,将茶盏递给随从。
随从答道:“是四小姐的小厨房送来的,说这种口味适合活动之后消暑解渴。还说里面的甜味是罗汉果的代糖,适合运动后饮用。”
小随从复述叶四小姐的话复述得很认真,谢越华却一脸迷茫:“代糖,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代替糖的意思吧。”叶涞解释道,最近他从这个小妹这里听到太多稀奇古怪的名词,对于她的各种新说法,都见怪不怪了。
“可否向四小姐讨要这果茶的做法?”谢越华对这茶的味道颇有兴趣,向叶涞问道。
叶涞爽快答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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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在叶婵的院子里,她也得知了谢家想要谢定华进宫的计划,更令她吃惊的,是高家也想把高可人送到宫中。
在原作中,谢定华嫁给当今皇帝,成为了尊贵的皇后,可是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宠爱。皇帝宠爱的女人是另一个妃子,而这人正是高淑妃高可人。
在谢定华成为皇后之后不久,高可人也被纳入宫中,被册封为淑妃。叶涞一直怀疑,皇帝忽然对靖远侯府发难,必然是有人在挑拨离间,而这个人是前朝大臣还是后宫嫔妃?
如果是后宫嫔妃,那么对皇上有足够强大的影响力还对叶家深恶痛绝的人,只有高可人。
可惜叶涞一直没有找到证据,直到他将荣王抚上皇位,也一直困惑于这个问题。他的解决方法是,既然查不出真凶,就全都去死吧。
原书中并未记载高可人最后的下落,不过大约也就是死了,只是什么个死法。叶涞并不关心这些皇帝的旧人是怎么死的,只要她们是死了的就行。
安妮静默无语,一种奇怪的悲凉感涌上心头,高可人和谢定华入宫时,都以为是奔赴了自己的光明的前途,没想到各有各的悲剧。
“高家并不受吴太妃的青睐,如果她想进宫的话,优势是比不上你的。要是选一个也肯定是你。”安妮对谢定华说。
谢定华摇摇头,漏出一丝和她年龄不符合的苦涩笑容:“我不想入宫,如果能让我选择,我绝对不会入宫,无论是做女官,还是其他的任何身份。”
其他的任何身份?安妮明白了,谢家将谢定华送入宫中,从来就没有只是让她做女官然后三年后离宫的打算。而是早就对高高在上的某些位置心有觊觎。这样优秀的女孩子,也不过是家族光耀门楣的工具。
安妮问道:“为何?为何不愿意?”
“我想要的人生,比那个皇宫要宽广的多。我读的书里有长河落日,有大漠孤烟,有塞北飘雪,有烟雨江南。可是那个皇宫里,只有人人叩首的权力,或许对很多人而言,那是无上的荣耀。但对我而言不是,那种不自由的尊贵,更像是牢笼,一想到一个女人的一生都要被困在后宫之中,我就觉得很害怕。我不相信母亲说的前世来生,我们都只能活一次,我只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它。”
安妮看着娓娓道来的女孩,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一个书中虚构的小小世界,是虚假的,一切都是她用来度过穿书旅程的工具。
但此刻,她意识到,对身在其中的人而言,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有狂风骤雨,也有风和日丽。所以,自己现在是书中人了,这个世界也是她的世界吗?
跟让她震动的是,是这个书中女孩的想法,是那样的豁达广阔。如果不是困在皇宫中,她本可以和叶涞一起去北境看白毛风雪,也可以跟着她的哥哥谢越华一起去南方畅游江南。可是,在原书中,她被困在了皇宫将近十年。
十年后,当二十四岁的叶涞撕破皇宫禁军的最后一道守卫,来到内廷的时候,看到的是伴着皇帝尸体,一道青灯古佛下几乎是个活死人的谢定华。
那一刻对所有人而言,十年前的悲剧并没有结束,而是在时空中埋伏,直到十年之后,刺破时光,再次伤害了那场悲剧中的每一个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