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希仁知道孙家被退婚的事义愤填膺,连夜奋笔疾书写下奏章、将承平赵熹李淳狠狠骂了一通,第二日入宫觐见、在群臣面前又把承平好一顿指责,怒气冲冲回了家,他又发起愁来。
于私,孙清扬乃他敬重的长辈,孙清扬为国捐躯、他身为世交理应照顾好孙家后人;于公,承平为君、他为臣,君有错臣当谏、谏过之后更该佐;另一则他本是李淳老师,只是因为诸多事情不愿同赵熹再有牵扯,所以没能好好教导李淳,导致李淳悖妻夺兄嫂,陶希仁深觉愧疚。孙小姐婚事不顺、承平赵熹李温李淳名声有损,这时候再要李淳履行婚约两边怕都不肯,究竟该如何才能叫两伤变两全呢?
陶希仁愁眉不展,正巧冀然下学回来拜见父亲。陶希仁本想应付两句叫他自己回去读书,抬头就见自己儿子正担忧地看着自己。陶冀然与李淳同岁,也有十六年纪,他长于书香之家,温柔俊秀、雅致乐道,又继承了父亲才学,小小年纪已有文名,陶希仁虽时常觉得儿子优柔寡断缺些魄力,可不得不说,冀然的乖巧懂事让他在繁忙政事外有了一处静心怡情之所。
陶希仁忽然心念一动,冀然也该娶妻了!孙夫人蕙质兰心、教导出的女儿必然是知书达理,从李家悔婚孙小姐毅然跳井可见其节烈;自家门户不低,更重要素有清誉,若冀然求娶孙小姐,孙夫人必然同意;再请承平为二人赐婚,哪怕悔婚之过不能抹去、至少也得弥补,也算对孙家、对天下有个交代。至于李淳的名声,他既有错,这污名也该他受着。
陶希仁想到此处,只觉得这是个最好不过的办法,立刻闯入平园求见承平赵熹,请承平赐婚。承平没想陶希仁会舍得让冀然替李淳去赎罪,一时感动一时敬佩,可他并没有同意。
赵熹抿了口茶,开口问道:“这事,你问过冀然么?”
陶希仁偏了目光:“婚姻大事自然由父母做主,这门婚事再好不过,冀然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看来你问过了,”赵熹轻咳了两声,叹道,“你明知冀然心有所属还要他娶孙小姐,未免也太狠心。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陶希仁冷笑连连:“冀然是我儿子,他又不娶李家女,他的婚事你有什么不同意的!你们不肯赐婚就算了,我亲自去孙家提亲,也是一样的!”
赵熹道:“冀然是我干儿子,他的婚事我如何管不得?我们退婚是因为我儿另有所爱,我明明知道冀然有心仪之人还要强迫他去娶孙小姐,你把冀然当做什么?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陶夫人!”
提起陶夫人,陶希仁想起旧事,不由发起怒来:“你还敢提亡妻?要不是你的好儿子闯下这番祸事、哪里用得着我儿子出来顶缸!我把冀然当做什么?怎么,你以为你和李承平私相授受得了好处、全天下男女就都该同你们一样么?那你们当初还给孩子订什么亲!你以为弄成这样是谁的错!上行下效!你们二人自私无度、蔑视礼教、以为能把天下玩弄鼓掌,是,你们是不世之人、连老天都治不了你们,可你们还有孩子、还有后人,你们身后还有千秋万代,他们没你们的本事,却学了你们的桀骜!这样的江山又能坐几代!天下好容易能安生一会,你们非要把它弄得摇摇欲坠不可么!”
这是说李淳婚事,更是说赵熹入朝。承平深深一叹:“希仁,你是真正的碧血丹心,你所说的道理我们二人岂是不知?不然又怎会请你来教导温儿和淳儿!自我掌权尊儒复礼、民生军事都未有差池吧?不过就是一点点私情、全都有理可循,这都不许满足么!”
陶希仁铿锵道:“天子无私情!”
裘蕴明劝道:“这样不公平,委屈了太多人。”
陶希仁又笑:“民不聊生颠沛流离才叫委屈,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偏着公侯疼呢。”
陶希仁看向赵熹:“大君、元帅,学生知你至情至性,所以不忍有情人不成眷侣。可他们不是你和王爷,他们所爱许是一时之欢、未必是真情!就算让他们得偿所愿,他们难道能就此有情饮水饱、不再理别事么!你自以为不尊礼教,但从助卫抗青到入京护主、再到隐名定边,纵然小节有失、大义得全,你能走到今日,正是因为如此!无义不可胜、无道不得安,小到儿女婚事、大到治国理政皆是如此,退婚之祸还不足以让你警醒么!”
承平不忍赵熹受此责问,抢道:“这都是我的主意,你同他说什么!淳儿不喜孙小姐,叫他们强行婚配成了一对怨侣难道也是好事?你口口声声道理教义,陟罚臧否、论功行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礼教大、宜情变,你也太过古板!”
陶希仁摇摇头:“王爷所说仍是私情。”
承平倏然起身:“熹儿平定天下一身伤病、为救孙家女旧伤复发,这也是私情?”
“为平天下多少人战死沙场,他们家人只得了一抔黄土;孙小姐本就是因李家而伤,幸而为赵熹所救,否则你们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陶希仁整理衣冠,向赵熹深深一拜,“元帅功高盖世有目共睹,可牝鸡司晨阴阳颠倒绝非天下之福,唯明礼法、循有道才可长治久安。儿子娶非爱元帅尚且不忍,何况此难!退婚之事覆水难收,陶家必会善待孙小姐,也请元帅以天下为重、尊贤后,婚事乃小节尚能补、江山为大义、实难安啊!”
“陶希仁!”
赵熹咳了起来,他抬手劝住承平,看向陶希仁:“好一个尊贤后,好一个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可我不是女子,我是双元!”
“夫妻两极,元帅既为妻子,就是阴,就是牝,妻不可朝。”陶希仁苦劝,“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些,别叫王爷和群臣为难了,别弄得不可收拾!”
赵熹又咳了起来,他见惯生死、孙小姐的求死实在不值一提,可因为太过渺小、反倒让人心惊,尤其牵扯了自家,他更无法漠而视之。他自己自觉叛逆,过得已是辛苦;自己的儿子不过想娶心爱之人,竟闹到这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无礼教、二人当然可以自由婚配,可孙家就成了被弃蔽履,连孙家都如此,那些不抵孙家的百姓又该如何?礼教沉沉,于这芸芸众生是枷锁,亦是保护,赵熹自以为超然,其实还在尘世之中。
“你说得有理,我这身子,其实也经不得上朝折腾,承平不过想叫我开心些罢了……”
“熹儿……”
赵熹面容冷白,一向火热的人竟染上霜雪、显得脆弱起来。承平满目怜爱,裘蕴明也颇为不忍,陶希仁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赵熹继续道:“冀然喜欢马家破光,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欠陶夫人一命、必不会叫冀然受苦,这门亲我替他定了;孙家我们也不会退婚。”
陶希仁猛然抬起头:“二公子仍要娶孙小姐?陈家怎么办?难道要大公子去娶?万万不可!”
陈家女和李淳的事人所共知,再要李温去娶,岂非叫李温成人笑柄!李温乃陶希仁爱徒、又是承平嫡长,公私陶希仁都不许他的妻子有污名!
“事已至此怎好再叫温儿娶陈小姐,陈小姐仍是淳儿娶,”赵熹道,“我欲求孙小姐为淳儿侧室。”
陶希仁一愣,怒道:“这怎么行!”
裘蕴明忙劝:“怎么不行,淳儿以后怎么也是个亲王,孙小姐做亲王侧妃,并不委屈啊!”
陶希仁嗤道:“亲王侧妃又如何,宁为贫家妻、不做富家妾!孙家门第清高,怎会做人侧室!”
裘蕴明宽慰:“不能这么说,侧妃一切与正妃相同、都是明媒正娶,不过地位比正妃稍稍低上一些罢了,跟妾室那是天差地别!一般妻子都不愿叫丈夫立侧室呢,这还是陈家大度明理、提出来的办法。陈家为正、孙家为侧,合情合理、两边都不委屈,陈家和孙家的婚约也都顾全,岂不美哉!”
与孙家定亲时承平不过郡公三公子、乱朝侍郎,身份算不上显贵,与孙家也算门当户对;如今十几年过去,承平已为天下之长,孙家女要嫁他的儿子确实是高攀,这也是孙夫人迟迟不应这门婚事的原因之一。现在孙小姐做侧室,世人看着反倒合理些。
可文人清高,何况孙小姐由正降侧、叫人难平。陶希仁不满道:“这样也太委屈孙小姐!”
赵熹冷笑:“天下谁不委屈,我都受得,她难道受不得!”
陶希仁气绝:“你!你是要逼孙家退亲!”
赵熹道:“我家是真心去求。你们儒家清高不爱虚名,正妻和侧室难道就不是虚名么?我的功名都不要了,她的虚名有什么重要!”
承平急道:“熹儿,你不必如此!”
陶希仁问:“你当真肯让?”
赵熹拍拍承平的手,哼道:“当初我可以隐姓埋名,现在也不必表功,我的名字,在山河之上。不过我也有条件--”
“一,冀然的婚事,你不准干涉;”
“冀然是我儿子!”
赵熹横他一眼:“你就受些委屈呗。”
陶希仁气得咬牙,赵熹继续道:“二,淳儿娶孙小姐为侧室--这事自然要孙家应允,我和承平会亲自登门,还请陶先生为我们做个说客。”
陶希仁恨道:“你别太过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孙小姐嫁给谁都不会开心,不如还来我家,至少我们不会亏待她。别再想冀然了,冀然就算是君子,对着她心里难道没有芥蒂?他的朋友同窗又会怎么看他!”
陶希仁沉默。
“三,迁都是为千秋计,陈家已修好宫室、先前里面官道运河都连通上安,只要再修修城池、也用不了多少银两,迁都之事,你就别反对了。”
陶希仁道:“果然,两事保一!迁都牵扯众多,非我一人能决定!”
“你只要别反对就行了。”
陶希仁想了想,道:“好,我答应!”
“那就最后一件--”赵熹盯住陶希仁,“夫妻两极为阴阳、妻不能朝,双元身兼阴阳、若不为妻则可为夫,我要许双元入朝!”
陶希仁断然拒绝:“不行!双元不是男儿,怎么能入朝!”
“双元不是女儿、可以生儿育女做人妻子,虽不是男人、当然也可以娶妻生子入仕求名!”赵熹勾起唇角,“你不同意也行,等大军回朝,咱们慢慢理论!”
百万大军具是赵熹手下,承平又偏袒赵熹,就算有赵招胜支持自己,赵熹若是听话当初也不会嫁给李承平了!到时候弄不好就要文武离心!
裘蕴明又劝:“先生,你就允了吧,世上双元才有几人啊!人家隐瞒身份说自己是男孩、你也无从知晓;既然说了是双元,那必是想要寻觅良人的,也不会寒窗苦守。真有不嫁只娶又通晓经典的双元,又与男儿何异?”
陶希仁犹豫片刻,道:“好,但有一条:双元入朝只得科举,不可荫庇、推举!”
赵熹满意点头:“一言为定!”
大事议完,陶希仁还不肯走,承平不满道:“熹儿身子未愈、得多多休息,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本王就要扶爱君回去休息了。”
陶希仁双手攥紧,他很想问问赵熹身体究竟如何、是真的要紧还是如传闻一般并无大碍,可他银牙咬碎、也只是躬身一拜,告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