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媞挎着小包袱跟在白云岐后面,向邓江县县城外的大树下走去。她的身上和头上,学着大哥抹了许多尘土,两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这棵大树长在城外官道边的一块平地上,此时正值申时,大概下午三点多,日头还大着,树下或站或蹲着几个头裹巾子、穿粗布短褐、半长裤,赤脚着草鞋的汉子,不远处拴着几辆牛车。白云岐走到一众人三步开外的距离,拱手弯腰行了个礼,朗声道:“小生拜揖各位哥哥,敢问可有人认识白家村的丘大虎一家?”
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皮肤黝黑面容憨厚的年轻汉子站起身回了个礼,操着一口带有浓浓方言味的蹩脚官话,疑惑地问道:“白家姑公十七年前就走了,白姑婆还健在,我就是白家村的,不晓得秀才哥找白姑婆家有啥子(什么)事?”
白玉媞听阿娘说过,三十多年前,十五岁的阿公丘大虎带着四岁的弟弟丘多米,逃荒到白家村,路上为了换口吃的姐妹都卖了,爹娘也相继去了。阿婆白小梅的娘,在生妹妹时伤了身子,以后再难孕育孩子。因着阿公拳脚上有几分功夫,会打猎,还同意入赘,阿婆的爹娘就收留了两兄弟,并在阿公弟弟成家后,单独立户分出去给丘家继承香火。
白云岐神色黯然,目露哀泣,低声道:“事情说来话长,小生家母闺名白秋梨,此次是来投奔阿婆与舅舅们的。麻烦哥哥捎带我们兄妹俩一程,不知要几个车钱?”
汉子恍然道:“原来是秋梨姑姑的娃娃,那嘞声哥哥我还是当得的。我是住在村口的白五六,莫要见外,以前姑婆还多照顾我们家,几个车钱就算了。”说完,就跑过去牵牛车。
这是头正值壮年的大黄牛,身上套着一辆板车,白五六热情的拿过两人行李,放在牛车上固定着的竹筐里,白玉媞也在大哥的帮助下坐上牛车。土路不平,牛车行驶中有些颠簸,一路上白云岐都紧抓着她手臂,生怕她不小心颠出去。太阳非常刺眼,白玉媞干脆将脸埋在大哥的手臂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待白玉媞睁开眼睛时发现,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金灿灿的阳光也变得柔和起来,美丽的霞光下,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逐渐走进视野。
进得村里,此时炊烟袅袅,鸡犬之声不绝,道路两旁的水田已种上秧苗,不时有些扛着农具,从田地里回家的男女跟白五六打招呼,还和他打听牛车上坐的两人是谁。白五六如实回答了众人,这下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村里人都知道十七年前,丘大虎带着大儿子进深山打猎,结果遇到了狼群的事情。他为了保护儿子身受重伤,被人发现抬下山没能救过来,第二天就去了,大儿子从山坡上摔下去,性命无碍却也落下残疾。
因着治病,白家还欠下三十两银钱的外债,这对他们农家人来说可是笔巨款,就算每年风调雨顺全家老小无病无灾,也要十几年才能还清。大女儿白秋梨知道家里的难处,爹一下葬就自卖自身,给家里换来七两银钱,之后就没了音信。直到三年前,白小梅才收到白秋梨托人捎带回来的书信,村人也都知道白家大女儿是嫁去了外省,还育有一对儿女。这下大伙儿也不回家了,一群人跟在牛车后面,浩浩荡荡地向白家走去,还有腿脚利索的,已经跑到前面去通风报信了。
白玉媞被周围人火热的目光盯得心里直发毛,眼睛不敢乱动,一直瞧着前方,渐渐地,她发现不远处一个农家小院的篱笆外站了许多人。为首的是一个头梳高髻,髻上插着根木簪子,穿麻布制成的右衽短衫与长裤,脚着蒲草鞋,腰间系有暗色围腰的年长妇女,老妇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慈祥明亮的眼睛,此刻正满含热泪的看着她。白玉媞鼻头一酸,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难道外婆也来了这个世界吗?不然,为何面容神态会这般相似?
白云岐跳下牛车,将还在发愣的白玉媞也抱了下来,然后带着妹妹齐齐跪在老妇人身前。再抬起头时,白云岐脸上已满是泪水,环顾了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一眼,最后看向老妇人,泣声道:“阿婆,前年七月份,药山县遭遇山洪,我们李家村被洪水给冲没了,祖父、祖母、爹、娘也都没了!驴儿被一个教书先生救下,他传授我学识,还帮着找玉儿,幸得有娘的在天之灵保佑,小妹被好心人救下,几个月前才终于与小妹团聚,我们再没有别的亲人,只能来投奔阿婆与舅舅们了。”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平安就好,没得事就好哇。不要怕,已经到家了,驴儿、玉儿快快起来,让阿婆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白老婆婆语带哽咽,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头梳包髻,身穿黄褐色麻布衣裙的妇人帮助下,把两人从地上扶起。上下打量了一遍后,将俩兄妹紧紧拥入怀里,身体一直在颤抖。
白玉媞靠在阿婆的怀里,心头有许多疑惑。大哥的小名是叫驴儿,可他为什么要撒谎?还有,阿娘给阿婆寄过一封信件,应该交待了安家的一些情况,怎么阿婆他们也没有反驳大哥的话?
白家村有五十几户人家,五百多口人,除了少数几家外地迁来的外姓户,其他都是同姓族人,供奉着同一个祖宗。看着两个头发凌乱,衣服脏污,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可怜孩子,好些个有了孩子的族人都感同身受,跟着白老婆婆一家人抹起眼泪来。
“社长来了,快让开,快让开。”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喊道,大伙儿忙让开路。就见一位头裹巾子,穿背心、半长裤,束有腰裙的老者越众而出,虽然穿着打扮和周围的村民一样,都是麻布草鞋,但神态中颇有几分威严。
“快戌时了,大伙儿都散了嘛,也累了一天了,回克(去)把晚饭唭了早点儿睡瞌睡。”人群渐渐散开,白社长又放缓神色对白老婆婆道:“小梅呀,嘞(这)是好事情,莫要哭了,孩子们赶了嘞么久的路也累了,回克唭了饭慢慢说。”随后看向两兄妹,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慈祥地笑容,摸了摸白玉媞的头,爽朗道:“嘞是玉儿吧,都长嘞么大了,我是你舅公,晓不晓得嘛?舅公家杏儿和你差不多大,就在隔壁,以后来耍嘛。”白云岐和白玉媞忙对社长行了礼,喊了声舅公。白社长挥挥手,然后向白家左边五百多米处,一户农家小院走去。
“伯娘,娘和嫂嫂在屋里做饭,今晚就不烧火了,克我们屋里唭饭。”一个面容清秀的半大少年对阿婆道,还好奇的瞅着白玉媞,见白玉媞看过去,就咧开嘴对她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驴儿,玉儿,这是你们幺嘎公的小儿子丘蓝月,喊三舅。”待两兄妹喊过人后,又对丘蓝月道:“月娃儿,赶紧回克让你娘少煮点,秀娘和露儿已经在烧晚饭了,下次再来唭饭。”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经落山,此刻天地一片昏黄,将黑未黑中,万物开始变得朦胧。一群人进了堂屋,室内有些暗,阿婆点亮了油灯,借着灯光,为兄妹俩介绍起家里的成员。
面容与阿娘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是大舅舅白青山,也是阿娘的胞弟,现年31岁。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笑起来却很憨厚,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因着右脚有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会做简单的木匠活,平时还会编些竹编由幺舅挑去卖。和舅娘林秀娘生有两子一女,大姐白露儿现年12岁,二哥白长吉现年10岁,比白玉媞大两个月,三弟白久祥现年6岁。林秀娘就是刚才扶大哥起身的妇人,笑得很温柔,小时候生病导致听力受损,说话嗓门就有些大。
幺舅白小聪,现年25岁,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看着就很机灵的人。提着两人的行李进了屋,安置好后又给兄妹俩端来水喝。幺舅妻子在生四弟白永康时难产去世,四弟身体不好,还小些的时候经常生病,差点保不住,5岁后才好些,现年6岁。幺舅在农闲时会去做货郎生意,走街串巷,或是去各个村里卖些杂货。
“来来来,大家洗手唭饭了。”唭饭就是吃饭的意思,两兄妹听娘亲说过家乡的方言,大部分都能听懂,也会说些。堂屋的长木桌上已经摆好碗筷,林秀娘端了个木盆,招呼众人过来洗手。洗完手后众人坐上条凳,开始吃晚饭。
土陶饭碗里装着野菜粥,白玉媞兄妹碗里是饭多菜少,其他人碗里是菜多饭少。木桌中央放着三陶盆菜,分别是韭菜炒蛋,凉拌南瓜尖,豇豆炒腊肉。阿婆一个劲儿的给白玉媞兄妹夹腊肉和鸡蛋,自己却只夹素菜吃,两个舅舅和舅娘也一样。几个孩子很少夹菜,只吃着父母夹到碗里的素菜,依旧吃得一脸满足。三弟四弟年纪小还不懂伪装,看着鸡蛋腊肉使劲儿咽口水,却懂事的不伸筷子,因为菜多肉少。
虽然饭菜很好吃,可白玉媞吃着吃着就不香了,心头有些难受。阿婆他们应该好久都没有吃肉了吧,就算素菜毕竟也是带有肉味的,这些年为了还债,家里人都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的,这从大家带有补丁的衣服,以及面带菜色的模样就能看出个大概。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拿出家里最好的饭菜来招待他们,或许,这就是家人吧,像外婆一样的家人。
反正她在现代也没有牵挂,既然来到这个世界,那就在这里好好生活吧。何况,白玉媞看了眼白老婆婆,说不定她已经找到外婆了。
为了更还原乡村生活,本文会添加一些当地方言进来,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的观看体验[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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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