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雨下的时间着实太长了些,林林总总折腾到了凌晨三四点才偃旗息鼓。
叶片上都坠着几滴水珠,风一起,又砸下一片小雨。
刑侦大队夜以继日地查监控,眼皮全靠自制力撑着边,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们在黎明将至时摸到了点马迹蛛丝——
【8月2日,19:23】
一辆灰色大奔停在了不算空旷的停车场内,在一群大块头货车的衬托下,它显得格格不入且渺小。
车主没有着急露面,像是在等什么人的到来,一直不愿意推开车门走下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几辆载货的大卡车拖着满满当当的家具,缓缓驶入停车场内,七八个工人从车头跃下,打开车门开始一点点地搬运家具。
随着车厢内的家具逐渐被搬空,一辆贴满小广告的面包车慢慢滑了进来。
它在停车场绕了一圈,最后红色的刹车灯亮起,巧妙地卡在了两辆大货车中间。
几分钟后,灰色大奔的车主总算下了车,此人正是前段时间躺在法医科里被解剖的李权志。
他左右环顾一圈,匆匆钻进了两辆卡车之间,接着,小面包倒退出这片区域,前轮一转,又原路折了回去。
监控暂停。
杨欣然的注意力清奇,疑惑地问:“李权志的这辆大奔,怎么感觉和你的那辆同款不同色?”
宋域好烦这种和犯罪分子的品味相同,不悦地说:“他那车算个鸟?放大仔细看,我的车是新款高配,他是几年前的老款,我比他高处二十多万。”
杨欣然一拍手,虚情假意地夸赞道:“哇呜,好有实力,不愧是京海顶级世家的太子爷!”
宋域哼哼几声。
杨欣然白眼一翻,变脸道:“爽了吗,宋太子?”
宋域点点头,“还不错。”
“V我一万,看看实力。”杨欣然臭着脸,伸手讨要。
宋域盯着她,觉得像乞丐,接着说:“实力不详。”
杨欣然无语。
宋域的注意力回到监控上,盯着监控画面中花里胡哨的小面包车,冷哼一声,“靡菲斯特挺有心眼儿,知道卡在监控盲区,让我们无从下手。”
杨欣然的目光在监控画面里停留片刻,随后转向宋域,“接下来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
“先顺着这辆车的轨迹摸索,试试能不能摸到他们的窝点。”虽然宋域对此并不抱有很大的希望,但还是想要赌一把运气。
“行……吧……”靠谱吗?杨欣然没说。
“我去一趟医院。你找几个人轮流监视棺材片区,每个进来出去的女人都要拍照留底,”宋域抓起随手丢在文件上的车钥匙,“警车后备箱有两箱不久前买的红牛,挑几个精气神好的人下去搬上来,给兄弟们都分两瓶,不够就到小卖部去补个几瓶上来。”
“明白,”杨欣然环顾周围几只倒下去的脑袋,放轻了声音,“对了,你去医院干什么?”
“江染在医院吊水,我去看看情况。”宋域不遮掩自己的想法。
“你去找她干什么?难不成瞧上人家女孩子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升起,杨欣然的腰背下意识地挺直,像是一道防火防盗防小三的墙。
宋域冤死了。
“瞎说什么呢?我与她清清白白,”他双手环胸,犹如看傻逼般盯着杨欣然的脸,“她和魏氏两兄弟都有牵扯,指不定知道点内幕。”
杨欣然长舒一口气。
忽然,她想起一些事情,面皮上浮现出疑惑之色,“我倒是觉得这姑娘长得有点像……”
“像谁?”
“沈顾问……不过,细看之下还是更像上一任的外交部部长,我记得好像姓陆吧。”
听杨欣然这么一提,宋域陡然想起自己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很快就被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如今再次被提出,三人的面容在他脑中一晃而过。
他们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度,但细品之下,沈瀛更胜一筹。
他敷衍地说:“没有吧,沈瀛明显比他们两个要更好看一些。”
“切,死基佬。”杨欣然白眼翻上了天,细腰一扭,跑一边找人去抬红牛了。
宋域气急反笑,“嘿,你还有脾气了是吧?说谁基佬呢?!”
医院。
一大清早,大厅里排了几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队伍,沸腾人声中混入了小孩子啼哭的尖锐嗓音,两三位凶神恶煞的大妈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互看不顺眼,就差再添一把火,开启泼妇骂街的技能。
医院闹腾得跟菜市场一样。
宋域拎着一篮从隔壁小商店买来的水果。
提手上缠绕了一圈红色的丝带,顶端扎成了漂漂亮亮的蝴蝶结,然后标价一百七十二——
他成了和他妈一样的冤大头。
他跟老板说:“不厚道啊!你这都超过国家允许的定价标准了。”
老板跟他说:“这里就我一家店,你爱买买,不买拉倒。”
这一篮没几样东西,就只是看起来喜庆,还不如去水果店挑几袋来得划算。但人多的地方一平方米的地都四五千起步,医院附近的房租自然都跟着抬高。
如果在这里卖水果,一个苹果都要标成西瓜才行。
宋域来的路上没有想到这一茬儿,到了之后也不想再开车从停车场出去,专门买几袋一百七十二块钱的水果了再进来,只是在付款的时候考虑过是否需要和工商部的人提一嘴,让他们别一天到晚净窝在办公室里喝茶,有事没事就四处转转,执行执行上头的文件。
冤大头最后不情不愿地付了款,臭着脸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红底的纸在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长串,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好像是想从一块钱的油墨里找回一些一百七十二块钱的价值。
宋域望着无从下脚的大厅,心一横,视死如归地挤进水泄不通的人群,“让让,麻烦姐姐你抬抬脚——大娘,您单子掉地上了,小心给你踩了。”
在一顿艰难的摸索中,宋域总算登上了电梯。
此时的他,衣服上蹭了几道深黑的指印,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汉留下的九阴白骨爪,手里拎着的篮子上的蝴蝶结也在挨挨挤挤中散了。
电梯像个热气球,慢慢吞吞地向上攀升,不过每层楼都要停一下,还不如走楼梯来得快。
两分钟左右,宋域才赶到了江染的病房门前。
他重新给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有点丑,不如原本的好看。
咔嚓!
宋域一进门,就与某位老熟人打了一个照面。
他一怔,那人亦一怔,两人猝不及防地眼对眼,同样诧异于对方的到来。
“沈老师,谁来了?”江染躺在病床上,狐疑地望向转角的盲区。
沈瀛没接她的话茬儿,直直凝视宋域的脸,后又向下移动,停滞在他手里拎着的果篮上,眼角不可觉察地一颤。
“江小姐,我带了点水果来看你。”宋域冲沈瀛眨了眨眼睛,绕过他走进江染的视野内。
沈瀛朝外看了一眼,关上门。
毫无征兆的,有个人笑了一声。
是宋域。
又接着说:“就是没想到我与沈教授还挺心有灵犀。”
沈瀛打冷颤似的抖了一下。
宋域调侃完,眼睛看着江染,“江小姐,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江染微笑道,“宋警官,上次多谢你了。”
“没事,”宋域将手里的果篮往桌上一放,余光瞥见在另一边的桌上摆了一只与他一模一样的果篮,“这个是谁拎来的?居然跟我撞了款。”
其实他想问是哪个冤大头提来的东西,但又觉得贬低了自己,干脆换了种问法。
“那是沈老师早上提来的,”江染抿嘴一笑,目光在两人身上辗转,看破遮羞布似的,“两位还真是心有灵犀。”
宋域一扭头,与他同样的冤大头二号正半倚在墙角端量他。
他心下猝然生出一点坏心思,眼睛一弯,咧开嘴角,“可不是嘛?沈老师如果是个女孩子,我铁定八抬大轿娶回家。”
“宋警官真会开玩笑,”沈瀛被突然扯进玩笑话中,微微一笑道,“难不成你打算打一辈子光棍?”
宋域哑口无言,讪讪地笑了几声。
“言归正传,”他看向江染,“江小姐,我这次来有事想要向你了解一下。”
江染脸上的笑容猝然一凝,缓缓敛去了一点和善的意味,“您问,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回答。”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宋域切入正题,“你与魏氏两兄弟是如何相识的?”
“我们……”江染支支吾吾地说,“机缘巧合下就认识了。”
“什么机缘巧合?是英雄救美,还是一见钟情?”宋域用着戏谑的口吻来逼问,不等江染回答又自问自答道,“这两种近几年的言情剧总喜欢拿出来反复炒,我都看反胃了,闭着眼睛随便挑一部都是这种剧情。”
宋域看似在吐槽老掉牙的言情套路,实则是将江染胡编乱造的借口都提前堵了回去。
江染仿佛被这个问题刺痛了,哑然半晌,后来才有气无力地吐露道:“我曾经在丽格拉打工挣学费,就那时候认识的他们两个人。”
“原来如此,”宋域恍然大悟,“那你先同老大还是老二见的面?”
江染闷闷地说:“魏二先生。”
“嗯,魏子安确实比魏子平要稳重一些,”宋域毫无征兆地问,“魏子安遇害的那天,究竟是为什么出门?”
话锋骤然一转,江染身体倏地一颤,仿若受到惊吓的羊羔一般,“宋警官是在怀疑我吗?”
面对江染的质疑,宋域淡淡地笑着,“例行询问而已,你实话实说就行。”
“那天我正好有课,准备离开丽格拉去学校,但是魏二先生担心我会被楼下的记者围堵,就主动提出送我去学校……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江染目光躲闪,不敢去直视对方骇人的眼睛。
沈瀛原本不解宋域这般做法的背后所蕴藏的意义,但在发觉江染不同寻常的神情后,制止住了想劝宋域的心思。
恍惚间,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不久之前江染找他夜谈的光景,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之后因为事务繁杂,片刻便抛在脑后,未再留意。
如今他回味去那时的场景,深感其中必有特殊之处。
宋域笑了笑,似乎是接受了她的解释,“来,吃点水果。”
江染扯出一个苦笑,摇头推脱,“我暂时不想吃。”
“那好吧。”宋域不勉强她。
“江染,好好休息,我和宋警官就不打扰你了。”沈瀛朝宋域使了一个眼色,扭头向外走去。
“沈老师、宋警官再见。”
“祝你早日康复。”宋域起身,拍了拍屁股,迈开大长腿走出病房。
他关上门,盯着站在门外等候的沈瀛,半开玩笑地问:“心疼了?”
沈瀛恍若未闻,一本正经地说:“江染不久之前找我谈过一次话。”
“谈话?”宋域敏锐地觉察出这里面的不对劲,于是端正了态度,散去了起先的轻浮。
沈瀛眉头紧锁,迟疑了一下,“她和我谈了一本书,但又不像是在说内容,倒像是在问我其他的内容……比如正义。”
宋域听到这里,眸色渐渐遁入沉沉中。
沈瀛继续说:“我觉得她应该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难以启齿且报复性极大的事。”
“难以启齿……大学生……我们市局每年都能接到几起因扛不起高利贷追债而报警的电话,跳楼的也有好几个,”宋域提出自己的猜测,“所以会是裸贷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沈瀛想了想,“我马上回学校找一趟她的导师,了解一下情况。”
宋域迟疑片刻,说道:“实际上除了这个,我还怀疑她和靡菲斯特有关系。”
沈瀛在宋域问话的时候就听出来了,“我知道,你是觉得魏子安出门的时间与郑凤行动的时间太凑巧了,认为江染有从旁协助的嫌疑。”
宋域颔首,猜测道:“或许江染遇到的事情,就是被靡菲斯特胁迫,不得不昧着良心为他办事。”
沈瀛说:“或许吧。”
两人肩并肩地走出医院大厅,在停车场前分道扬镳。
沈瀛一脚踩下油门,正平稳地滑向出口时,车屁股后的一辆车冲他鸣了一声喇叭。
他通过后视镜去观察,发现是宋域所驾驶的大奔,昨天他有幸在副驾驶上待过几次。
他探出脑袋,朝后面望去。
宋域旁若无人地大声喊道:“你以后别在医院门口或者景区里买东西,就是宰人的,都别买!那店里一百七十二块钱的果篮,我在沃尔玛能搬空一个区。”
沈瀛想掐死他:“……”
日头在沈瀛的背后炸开了花,把他脸上的表情都炸没了。
宋域自诩的热心肠放在沈瀛眼里就像是个傻逼。
简直是……
大虐!
门口的保安盯了半晌都不见占了道的两辆车离开,忍不住提醒了一声,“那边的两个,快点把车挪走,挡道了!”
宋域连忙赔不是,“抱歉抱歉,我们马上就走。”
沈瀛冷着脸一脚踩上油门,慢慢悠悠地溜出了医院的范围。
等了几个漫长的红绿灯,沈瀛开车回到了大学里。
他将车滑入了黄线圈住的停车位,拉下手刹后在驾驶座上躺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一则电话。
“喂,是丘主任吗?我是沈瀛,抱歉现在给您打电话,有个事麻烦您一下——帮我查一下经管学院江染的导师是谁……对,麻烦您了。”
沈瀛挂断电话,推开车门朝自己办公室走去,刚走到门口正要推门,他便感觉手机传来响动。
他预感是教务处的丘主任给他的回复,立刻打开手机,果不其然,传来了一组电话并附带上姓名——
【王妍,128……】
沈瀛放弃了推门而入的打算,扭头拨打了这个老师的电话,“王妍老师是吗?我是沈瀛。”
王妍的肩膀将手机夹在耳边,一边手里翻找资料册,一边热络地交谈,“沈教授啊!您好您好,刚才丘老师跟我说您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沈瀛礼貌地笑了一声,“我想了解一下您学生江染的情况。”
王妍抽出掖在中间的表单,“江染啊,我是在带这个学生,她成绩挺不错,这次考试的成绩我看了一门,在全年级前十名中,如果一直这样保持下去,我们学校交换生的名额准能落她头上。”
“她家庭情况怎么样?”
“她家庭情况……”王妍扶起手机,仔细回想了一番,“开学要她填过资料,我记得她的直系亲属好像是都去世了。”
沈瀛又问:“那她的学费是怎么处理的?”
“之前学校填表的时候我看过,她好像在丽格拉打工。我要她申请一下助学金,依照她的情况,完全能申报下来,但她一直没交东西给我,我估计是自尊心太强了,”王妍在表单上签下名字,“啊对了,沈老师,校里正在评优,您交表了吗?”
沈瀛一忙,便忘了有这一茬儿,若不是王妍此番提起,他只怕一辈子都想不起。
“哦,我最近事太多,给忙忘了。”
王妍严肃地提醒,“那您要赶紧准备起来了,后天就是截止日期。”
“嗯,我等下去看看,”沈瀛再次将话题扯回江染身上,“王老师,江染每年的心理测验结果能发给我看一下吗?”
“对对对,这茬儿我差点给漏了,您这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王妍一拍大腿,撒掉手里的笔,在电脑中调出一份报告,“江染的测试结果很不乐观,EPQ和A型行为量表都反应出很高的欺骗性。”
沈瀛愈发感觉江染身上存在有很严重的问题,“您找她谈过话吗?”
“我当然找过,但她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对于这点我也很无力,”王妍惋惜地叹了口气,“学校的健康咨询中心我也领着她去过,三个月的治疗下来,完全不见成效,她的测试结果依旧不能作数。”
沈瀛低头俯视三三两两混在一块的大学生,“她身边的朋友有知道原因的吗?”
“我有问过班委,但他们表示与江染不熟,除了知道有几个男孩子曾经向她表白被拒外,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室友呢?”
“她只在宿舍住过一两个月,因为关系不和,没过多久就搬到校外去了。”
沈瀛低头思量许久,礼貌地表示歉意,“今天多谢王老师,打扰您工作了。”
王妍打了几个哈哈,“没事,我今天正好也不忙。”
沈瀛挂掉电话,手指轻轻敲击裹了一层瓷砖的墙体,陷入了沉思。
几个学生抱着补交上来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偷偷摸摸地向内张望了一番,可惜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个老师的身影。
沈瀛转过头,正好与其中一个学生对上眼。
那个学生一惊,连忙直起身板,“老师,请问一下王老师今天来了吗?”
“他最近有事,可能都不在学校,”沈瀛的目光掠过学生手里攥着的本子,“你们是来交笔记的?”
“嗯,”那个学生吞吞吐吐地说,“本子夹在别课作业本里交上去了,今天才发下来。”
沈瀛虽然不知道这个解释里面掺杂了多少水分,但出于人道主义,他还是决定帮一把这些学生,“你们和王老师联系一下,如果他还收就拿来给我,我替他打个分。”
“真的吗?”那个学生眼底发光,“我马上和王老师联系。”
沈瀛的视线扫过他们的笔记本封面时,留意到他们都是经管学院的学生,抬头问:“你们是经管学院的?”
“对,我们在这里读大二。”
“江染知道吗?”
学生点头,“知道,她在我们系很有名。”
沈瀛追问:“她这个人怎么样?”
学生努努嘴,“长得挺好看,就是性格比较孤僻,没见她和谁一同说过话——不过倒是有人和她走得近。”
沈瀛问:“谁?”
“不知道,反正是个开豪车的男人,”学生倾身凑近沈瀛耳边,悄声说,“其实……我们都在传她是某大款包养的二奶。”
或许是这孩子有点社交恐怖分子的基因在身上,也有可能是沈瀛慷慨地救他们一命让他自然将沈瀛划分进了朋友的范围内,所以说话也不遮遮掩掩。
沈瀛眯了眯眼,“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长得很大众化吧,四十岁上下,下巴处有一颗黑痣,”学生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大概就在中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