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工商局小领导的妈生病住院,奈何手头上的事忙得他脚不沾地,左一个国际合作交流会议,右一个全市工商系统法制工作会议,熬了一个大夜才将几个听证报告整合好。
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开车到医院来探望自家老母亲,刚把车溜进停车场入口,就看见两辆豪车占着道谈天说地。
大写的旁若无人。
他牙疼地坐在驾驶座上,落下车窗正准备提醒几句时,那辆黑色大奔上的人猝不及防地喊了几句——
“沈瀛,以后别在医院门口或者景区里买东西,就是宰人的,都别买!那店里一百七十二块钱的果篮,我在沃尔玛能搬空一个区。”
嘿,这不就正好职业对口了?
上头的文件还新鲜着,最近的确有接到一些投诉小商小贩哄抬物价的电话,干脆今天来个一锅端,学着隔壁道路部门提前把今年的业绩给搞上去。
小领导美滋滋地想着。
停稳车后,一边朝医院旁边卖果篮的门店走,一边掏出手机给自己的一帮下属找事情。
工商局里的工作人员忙活着大排查的准备,找衣服的找衣服,打电话的打电话,写申请的写申请,总而言之都被小领导突发奇想的任务给折腾得鸡飞狗跳。
就在他们凑在一起讨论上面抽了哪门子的疯时,小领导的消息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手机里。
众人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然后又面面相觑。
好大一通火气,像是在重庆的鬼魔辣火锅里游了一圈。
【小领导:尤其是医院周围的门店,但凡高于市场价10%的,必须严令整改!】
于是,在一群人的大眼瞪小眼中,工商局毫无征兆地提前开始了冲业绩的繁重工作。
一时间,大街小巷里都能看见工商局的身影,一个摄像师扛着专业的摄像机,紧紧跟随着穿着工整的检查人员从一家进去,出来后再踏进另一家。
难得一见的大阵仗引得众多人驻足围观,片刻下来就围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圈,后排的人踮着脚,目光穿过挨挨挤挤的人头朝正在被盘查的店里看去。
黑制服问:“你这椰子多少钱?”
老板说:“十二块一个,小本生意。”
一个白背心的大叔忍不住戳穿: “放你妈的狗屁,老子前天就在你这买的,二十五!”
黑制服笑了,围观群众也哄堂大笑。
沈瀛开车前往市局的中途,绕了个远道去了二环里的一家法国牌子的蛋糕店,打算买几盒欧培拉。
方向盘朝右一打,猝然发现与这家同处一条街的商铺前围堵了一大群人,相互之间手舞足蹈地比划。
堵得太死,他没看清这场骚动的缘由,开车朝前滑了一截。想着买几盒东西就出来,车就临时停靠在了门店前的马路上,拉开车门走向了法式风十足的店铺。
沈瀛前脚刚进去,后脚黑制服就领着一堵能移动的墙过来了。
推开门就直奔还在精挑细选欧培拉的沈瀛,把站在沈瀛身边向他介绍新产品的店员吓了一跳。
黑制服看了沈瀛一眼,绕过他去了关着门的制作间,乒呤乓啷地对里面的食材和厨具卫生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通,接着又开着门找人进去谈话。
店老板是个外国人,讲话有些含糊不清,接到店员的通风报信后随便套了件短袖就风风火火地赶来,头发乱糟糟地竖着。
沈瀛听觉灵敏。
捕捉到一墙之隔的地方传出细碎的声响,先要了证照信息,然后又问了卫生情况,几天打扫一次、工具多久清洗,接着又把冷冻柜里的材料翻出来看日期。
里面聊得热火朝天,外面也聊得热火朝天。
沈瀛苦等也不见有人能出来帮他装盒,索性就不买了,转身挤出七嘴八舌的人民群众,结果刚重见天日,就撞见停在路边的车被贴了张条在车窗玻璃上。
那张条贴得很工整,看起来应该是个新手,风一刮,它就在空中蹬了蹬腿。
沈瀛凑近了一些,与罚单相互对着眼。
“违法停车告知单”七个大字明晃晃地印在最顶上,下面盖着京海市城市综合执法平台的章子。
罚单上还挂着五行字,将《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三十一条、第三十二条抄了上去,允许他在三日内陈述申辩。
无妄之灾。
沈瀛觑着眼去看仍旧喧闹的人群,那个普通话半生不熟的混血儿连说带划地同黑制服交流。
另一边,宋域在市局的会议室里刚听完于占每周的例行讲话,老领导在上面慷慨激昂地陈词,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海豹式鼓掌,气得老领导拿戴着老花镜的眼睛去瞪他。
会议结束,宋域屁股都没捂热乎就被交警队的一通电话叫去了他们总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了昨天他开着大奔在路上狂飙的事情。
问责倒是不至于,一个系统里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不欢而散了双方的脸面都挂不住,说不准何年何月就要求人办事了。
其实,交警队在不知道大奔车主的身份时一个两个都在谈笑风生,开玩笑说要罚他个几千块钱做绩效,结果宋域的名字一亮出来,周遭顿时就没了声。
“哪个宋域?市局刑侦大队的那个?”
“就他。”
接着,宋域的证件照被挂在了台电屏幕上。
交警队没有市局的排面大,夹在一条街的正中央,大门的两旁摆了两只狮子坐镇,顶棚上还挂着四只经年累月遭受风吹日晒的红灯笼。
每天来这里办理业务的人员大部分都是吃了罚单的车主,他们手里拽着号码牌,歪七扭八地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待机器的叫号,全然找不到一张笑脸,沉闷得能挤出水来。
宋域攥着大奔的车钥匙,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大厅。
走在他前面的那人从机器吐出的口里拎着1056号牌子,而此时电子音响起,重复喊着1025的数字。
【请1025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宋域:“???”
这要排到猴年马月?!
指甲盖在指腹上掐出一抹红,他考虑着需不需要动用自己的职权跟交警队打声招呼,让他插个队。
“宋域?”
被突然点名道姓的宋域倏地转身,因为脖子扭得太猛,差点把颈椎闪到,呲牙咧嘴地与眼前的人眼对眼。
“沈瀛?你怎么也到……”
话说到一半,交警队的队长踩着油光锃亮的小皮鞋快步而来。
他方才从大门外领着实习生贴完条走进来,就撞见停车场一辆百万大奔,仔细对照了一遍车牌号正是昨天犯事的那辆,心下知晓是宋域到他地盘上了。
他和颜悦色地迎了上来,在众人看稀奇的目光中抓着宋域的手摇了三下,“为了那事还麻烦宋队长专门跑一趟,我这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是最近查得严,上头需要一个交代,我都自个帮您抹平了。”
宋域记得他姓林,也跟着笑,“嗐,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我的问题,来一趟也是理所应当,老哥也不用和我见外。”
林队长环顾了一圈周围转过脖子盯他们的人,扭头冲身后的实习生说了几句,然后热切地领着宋域朝办公室走,“走,咱们到内面说去。”
宋域颔首,没去在意沈瀛到这里来的原因,偏头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与林队长勾肩搭背地走进了通道深处的办公室。
烟是一种社交工具,它漂亮的花纹和绵密的烟丝都是成年人的桥梁。
宋域在口袋里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烟,点了一根递给林队长,自己也叼了一根在嘴里,两人一同吞云吐雾起来。
烟雾往上飘,从打开的窗户飞出去。
林队长手里夹着宋域亲自点的烟,笑着问:“宋老弟,昨天是怎么一回事?咱们俩是在公安系统里干了几年的人,轻重也都能拎清,网上戾气重,说话冲,反正我不相信你是在故意找茬。”
宋域唉声叹气地嘬了口烟嘴,“我那会儿正抓人呢。好不容易逮到她现身,总不能让她给在眼皮子底下溜了,万一错过了这个时机,指不定要费老鼻子劲再去抓。老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各有各的难。”林队长笑了笑,又抬手抽了一口。
最后,宋域从林队长办公室走出来时,林队长也跟着送他。
沈瀛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朝通道处看,两人窝在一起谈笑风生,比亲兄弟都亲上百倍。
方才他刷新闻时,软件自动向他推送了昨日大奔飙车的新闻,几个视角里的都有,但全都是周围群众拍摄的画面,交警队的监控一直没有发声。
网上群情激愤,批判的声音震耳欲聋,随便点开一个评论区全是要求严惩大奔车主,就连法律法规都被搬了上来,好似想用一座山去压死一个人。
添油加醋的造谣和煽风点火的营销号肆无忌惮地放大一件事,沈瀛看得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最后干脆不再去看了。
他现在去望就差原地拜把子的两人,觉得那件事应该能处理得当。
“老哥你就送到这就行了,我和我们队里的顾问一起走。”宋域的声音在沈瀛的脑袋顶上响起,“走吧?”
沈瀛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攥着的两张纸,一张是待缴的罚单,一张是还没有轮到他的号码牌,“我等着交罚单,你先走好了。”
“怎么回事,还落了张罚单在手上?”宋域觉得好笑,伸手去抓沈瀛的罚单来看。
沈瀛不阻挡,随便宋域去观赏这张罚单。
宋域刮一眼罚单上的签名,笑得更带劲了,转头冲勾着脑袋端量的林队长说:“这好像是老哥你开的,上面还挂着你的名。”
“是吗?我看看,”林队长拿过那张条,果不其然,下方的交通警察后正签着他的名字,他一惊,又去找上面写的时间地点,猛地一拍脑袋,“哦,我想起来了,刚才在二环路那边贴了辆停马路上的车。”
宋域继续乐着,好似被戳了笑穴,“沈顾问,你怎么好端端把车往大马路上停?我记得你之前停车都挺规整的。”
沈瀛淡淡地说:“我到那边去买几盒欧培拉,撞上了工商局检查,耽误了一点时间。”
宋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过来的时候也撞见工商局的人在办事。”
林队长拿着罚单不去还给沈瀛,宋域兜里的烟是好货,抽得他心情愉悦,于是做个顺水人情,免了沈瀛兜里的两百元钱。
“既然是工商局的问题,那就算了,这张罚单我等下拿去丢掉。”
宋域笑着说:“沈顾问,下次一定要注意点,不是每次都能碰上林队长这样的热心肠。”
林队长笑得合不拢嘴,两人又扯东扯西地说了几句,直到跟着他的实习生出来喊他,才拍着宋域的肩膀目送两人离开。
几句话下去就吹了一张罚单,沈瀛觉得不管如何都要还个人情。
他一边在停车场找自己的车,一边问身边心情愉悦的宋域,“吃了吗?我请你去外面混一顿。”
“要是路边摊就算了,撑死几十块钱,”宋域嬉皮笑脸地说,“好歹我也帮你省下了两百,怎么说都应该拉我出去吃点高档货。”
沈瀛漫不经心地赏他一眼,“两百块钱,多了你自己垫。”
宋域表示严重的抗议,拎出沈瀛贵得离谱的房子来堵他,“你都在豪华地段买了套大房子,能别抠抠搜搜吗?我的年薪还不见得有你家的厕所贵。”
“但我的年薪也不过是你总资产的零头。”沈瀛不接受他的道德绑架。
宋域努努嘴,在沈瀛的注视下绕到副驾驶旁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行,超支的我来垫,今天奢侈一把。”
沈瀛不清楚本市有哪些值得一试的高档餐厅,将选择权交给了吃过百家宴的奢侈哥。
奢侈哥这些年在外和狐朋狗友下过的馆子不计其数,京海能排得上名号的餐厅几乎都被他尝过一遍。
哪一家热衷于名不副实的宣传,哪一家是实打实的百年老店,他闭着眼都能说上个七七八八,思来想去挑了一个大厦顶端的望江餐厅歇脚。
包厢内。
总经理听人说宋家的那位财神爷领着人来吃饭,手上乱七八糟的活全部推到脑后,挺着全是油水的大肚子,亲自跑来门口接待,整张脸笑得好似看着一张行走的空白支票,就差他随手往上填几串数字。
宋域与总经理唠嗑了几句家长里短,点了几道漫天要价的招牌菜,乐得总经理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
宋域合上菜单,询问对面默不作声的沈瀛,“这些菜可以吗?”
沈瀛从手机里抬起头,瞥一眼总经理递来的平板,上面记录着几道价格昂贵的菜品,加起来的总额直逼三千,“事先说明,我只有两百。”
总经理笑容顿时僵硬,面容古怪地瞪着沈瀛,他这里光是一盘片皮鸭就是四百多,两百块钱只能说是餐位费。
宋域霸总气息侧漏,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剩下的那部分我来出。”
沈瀛颔首,“行,就这些菜。”
总经理虚惊一场,重新愉悦起来,眼见这个月的业绩达成,心满意足地笑着退出去。
不知道落地窗的玻璃做过什么特殊处理,外面的光照进来被削减了一大半的热量,却不见亮度被剥夺半分。
从玻璃往外看,能俯瞰整条波光粼粼的江水,仿佛女王脖颈处的华贵项链,光彩夺目。
宋域拎起泡了几片柠檬的玻璃瓶,给手边的杯子里倒一半,随后推向沈瀛,“你应该不光是来吃饭的吧?”
沈瀛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浅浅抿一口,“确实,主要目的是来跟你讲一下江染的事情。”
“洗耳恭听。”宋域一挑眉,为自己倒上一杯后放下玻璃瓶。
沈瀛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顿了顿又继续讲:“有学生透露,经常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开豪车来接江染离开。”
“有什么特征?”
“普通人长相,放在人堆里完全脸盲的那一种,不过他下巴中央有一颗痣,算是唯一的特征。”
宋域被气笑。
下巴上面有颗痣算是个什么鬼特点,从东方明珠塔顶上随便一块砖头下去,都能砸死一个。
沈瀛接着说:“江染在开学后写过几份心理测试题,但结果很不理想,具有很严重的欺骗性质。”
宋域起先没反应过来,后才记起每年开学都会强制学生交一份心理测试题,“应该找她谈过话吧?”
“肯定是谈过的,”沈瀛重新提了一张纸巾出来擦拭餐具每一个角落,上面的印花都要磨损成平面,“但江染始终不愿意讲真话。她的导师也没有办法,带着她去看了几个月的心理医生,可惜没有效果——如果按照高中的要求,班主任或许会建议她暂停学业,但大学嘛……主要还是自己的问题自己处理。”
宋域牙疼地咧嘴,“她朋友就没有一个知道原因的吗?”
“还没有告诉你,江染性格孤僻,很主动和别人讲话,”沈瀛顿了一下,“况且她怪异的举止和不为人知的生活,学校总是会流传出一些捕风捉影的蜚语,这样就导致了一种恶性循环,更容易造成排斥心理。”
宋域好奇地问:“什么蜚语?”
沈瀛原本想要几个字敷衍过去,没料到宋域居然细问下去,不免迟疑了一下,“有钱人包养的二奶。”
宋域一愣,憋了半天,意味深长地说:“这和我当年上大学时的环境截然不同了。”
沈瀛没有空闲时间去深度思考现在的人与从前的人有什么区别,岔开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你们盯了一晚上的监控,有什么发现没?”
宋域同沈瀛交换情报,比起沈瀛有鼻子有眼的发现,他这边实属端不上正席,“只拍到小面包车来接应过李权志,里面坐的人没拍上,但我已经要人逐一排查路口的监控,试着摸到他们藏身的窝点。”
“郑凤停在车库里的车呢?”沈瀛停下手里的工作,再次将纸巾压在原有的纸张下。
“已经要人用拖车带回了局里,如果痕检科的人员应该搜查完,估计会被扣在车库里。”
宋域盯着规规矩矩叠成豆腐块的纸巾,眼角忍不住抽搐,猜测沈瀛如果不是有强迫症,就是在部队服役过几年,估摸他的衣柜里,连内裤都是一撂规整的方块。
沈瀛颔首,“好,等下我们两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