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升起的刺眼光芒逼退了西方苟延残喘的稀星,鸟雀展翅的羽翼里漏下细微阳光。
技术科的工作人员加班加点地忙活了一晚上,手指头把最近刚换新的电脑键盘敲得震耳欲聋,隔壁科室的值班人员大晚上窝值班室里睡觉都不安稳。
总算是在今早将命悬一线的手机给抢救了回来,勉强恢复了其中的一部分资料。
“哎呦,今天稀奇了,宋队居然这个点就来了!”
“宋队,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办公室内,三四个昨夜值班的警察胡子邋遢地调侃出现在视野内的高大身躯。
那个身躯占了门框的一半,俯下身去,打卡机四四方方的电子屏幕拍摄上了他的脸。
“叮”的响了一声。
【人脸识别成功】
【京海市刑侦大队队长宋域,打卡时间8月16日7:12:54】
宋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在门口打完卡,吸了一口杯底剩余的豆浆沫,顺手丢进了保洁阿姨还未清理的垃圾桶内。
实际上他昨晚从棺材片区跑回家后压根就没睡着,重新站进浴室冲了二十分钟的澡。
香皂和沐浴露齐上阵,在以搓掉一层皮为代价的冲洗后,睡意也跟着那一层漂进下水道的皮私奔了。
“哟,宋队真早!”
同队的小年轻胳膊上搭着一条失了原本色调的旧毛巾,手里抓着盛放有洗漱物品的塑料杯,嘴角周围还沾着一小团牙膏沫。
宋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好心提醒道:“牙膏沫都没洗掉,学外国人扮圣诞老人呢?”
小年轻随手一抹,粗糙得与他的年纪不相符。
宋域算是明白为什么队里的光棍率高了。
真糙!
刚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都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屁股,杨欣然就顶着两只可怜兮兮的熊猫眼飘到他面前。
“嘶,难得这个点见到活的你,”杨欣然一边揶揄,一边将手里打印好的资料一巴掌拍在桌面,“这是李权志手机最近的通话记录,技术科熬夜加班弄出来的,虽然不全面,但你凑合着看,他们跟我说已经尽力了。”
活的他?
难不成这个点之前的他是死的吗?
宋域一抬眼,咬牙切齿地扫过杨欣然那张眼角眉梢都挂着“不服你来揍我”的脸。
“你真会说话,是活人都能被你气死的程度。”
他伸出右手扯过用回形针夹着的资料,目光粗略在纸张上飞速扫过。
正当准备放下时,动作像是被按下暂停键顿在原位,“嗯……嗯?”
“怎么了?”
宋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目光锁住通话记录中一串普普通通的号码上,隐约觉得有些熟识。
杨欣然拿到时翻看过一遍,没有觉得那里不对劲。
视线穿过宋域的肩膀去看他手中的报告,里面罗列了众多电话,杂乱无章。
“或许除了在医院里接诊看病,电话沟通也是常事。比如,医生回访病患的情况,病患咨询医生的时间。”
宋域沉默地拎出自己兜里的手机,手指在钢化膜上差点摩擦出火星,在上百个人的通讯录里点开了那个人的号码——
果然是他。
他关掉了手机,屏幕中倒映出他此刻的复杂神情。
并没有因为这个值得庆贺的发现而轻松一星半点儿,反倒是眉心不由自主地向中间拢了拢。
杨欣然看着宋域表情的急剧改变,心下登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犹豫了片刻,开口询问:“宋域?”
“嗯?”
“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
杨欣然虽然对宋域的半信半疑,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挑明,她与宋域共事了多年,对他的秉性还是有大致的了解。
顿了顿,“那行,我就先出去了。”
宋域点了点头。
杨欣然转了一个身,费解地琢磨不对劲的源头,可惜什么都想不出来。
最后无奈地努努嘴,快步撤出了宋域的视线。
宋域垂下头。
盯着被他合上的通话记录单,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面。
蓦地,他的动作一凝,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再次打开手机,拨通了页面上的电话。
嘟嘟嘟——
电话很快就被对方接通。
宋域听见对面传来走路声的风声和细碎的欢呼声,估计不是在酒吧厕所,就是在KTV厕所。
抬眼刮过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
【07:25】
对他而言,这个点出现在娱乐场所太早了,但或许那人才从温柔乡里结束了彻夜的狂欢。
“哎呦,宋爷,生日快乐啊!”电话那头的人嬉皮笑脸着,满嘴跑火车地说,“是不是要小弟给您发一个5201314?”
宋域被这一句猝不及防的生日快乐弄得晕头转向了几秒,竟低头算了算自己的生日,又想了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似笑非笑地说:“我都不知道我生日被挪到今天了。”
“啊?不是您诞辰啊!”那边的人似乎很是诧异,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上像是抹了一罐猪油的头发,赔笑几声,“我以为您找我是要我给您送个生日祝福,我这生日祝词都给您捣鼓出来了,念给您听听——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
“闭嘴,”宋域牙疼地咧嘴,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那人的话,“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李权志认识?”
陡然间,那人像是被钳住嘴的鸭子,瞬间没了声音。
如果不是电话里偶尔还传来几声冲水的响动,宋域还真的以为电话被对方挂断,或是信号不好了。
食指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敲了几下,节拍掌握得精准,懒洋洋地说:“你不要在这里给我上演没信号的把戏,我要听实话。”
那人本想就这样敷衍了事,以求平安,没料到宋域硬是不肯翻篇,只得硬着头皮给了回应。
“宋爷,您……”他像是不怎么好意思开口,声音压得尤为低沉,“是不是也有那种癖好?”
“什么?”宋域错愕一瞬,下一秒就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你还在接触那龌蹉勾当?!”
“呸呸呸,是我说错话了。我瞅您身边几十年都是空气,以为您不喜欢……”那人深知自己又说错了话,立刻悬崖勒马,转口换了词,“呃,清新脱俗。”
宋域被这“清新脱俗”四字整得怒极反笑,敲击桌子的食指顿时停住了,一字一句地道:“谢幼年。”
谢幼年抱歉地干笑几声。
妈的,今天这是犯了太岁吗?
如果能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一定会选择在昨晚可以溺死人的温柔乡中将手机泡进酒里。
“宋爷您说,您说。”
宋域压着怒气,冷声再次问了一遍,“李权志是不是和你有联系?”
“啊哈哈哈,”谢幼年面色一凝,张嘴支支吾吾地说,“李权志是谁啊?最近新出的小鲜肉吗?这个名字真有年代感,跟我那个早死的爹差不多。”
宋域一挑眉,“真的不认识?”
谢幼年像是要与这块牛皮糖撇清关系一般地绝口否认,“不认识,不认识。”
“但我在他通话记录里可是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宋域慢条斯理地摊开面前的通话记录,拿出一支笔在几行相同的号码上画圈,嘴里慢悠悠地报着。
“四月二十九号,晚上十七点三十四,通话时长两分二十八秒;五月二十九号,晚上二十点零三,通话时长一分二十七秒……你们这联系还挺紧密,跟我讲讲是有什么小秘密呗?”
昨晚谢幼年蹬着单车回去后,仔细思索过宋域给他看的照片,反复折腾了半宿才猛地记起此人和他有过几次交集。
“宋爷,宋爷,”他慌忙打断了宋域的话,“您别念了,您别念了,您这和宣判死刑有什么区别?”
“那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谢幼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从马桶盖上站起,捂嘴小声说,“您等我找个方便说话的地。”
宋域皱眉,“你不是在厕所吗?”
谢幼年推开隔间的门,不知道哪个醉鬼在洗手池上喷溅了一圈的呕吐物。
他迈出酸味扑鼻的厕所,行走于蓝色小夜灯和金色镜子环绕的长廊内,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就半遮半掩在其中。
他一边说话,一边逐个推开身边的包间门,“厕所哪是能说话的地?所有的小八卦和大秘密都是在厕所泄露的……抱歉抱歉,看错房间号了,哥几个都好好玩!”
他双手合十地赔了个礼,嬉皮笑脸地关上包间门,继续向前走,寻找一个方便讲话的空包间。
这点的确挑不出毛病,似乎从学校开始,二十平的卫生间探听到的八卦比走廊十几米长的墙都多。
宋域抬手摸了摸下巴,“嗯,说的有点道理。”
“您跟我说说最近上头是不是又在扫黄打非。”
“怎么,你在做这个?我真没瞧出来你背后还有这种非法链条,等下就给你举报了,估摸我还能捞几百块钱的奖金揣兜里。”
“别别别,宋爷这话说的,”谢幼年干笑几声后收敛了笑意,支支吾吾地说,“我就只是问问而已,您就别当真了。”
宋域敷衍地点点头,嗓子眼里哼出了一声气,“嗯。”
谢幼年碰壁无数后,推开了右侧倒数第三扇门,终于找到了适合谈话的地方——
这里是一个空包间,暂时还没有顾客光临。
他在门口顿了顿脚,余光飞快扫过周围,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才迅速推开包间门闪了进去,“我找了一个空包间,咱们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了。”
宋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问你一个话,感觉像是在搞接头暗语一样,别人还以为我俩真不清不楚。”
谢幼年没有理会这个话茬儿,大剌剌地坐进沙发里。
沉吟一声,“您知道CLOUD吗?”
宋域认真思索了一下,并没有成功从脑海里挖出一星半点儿的踪迹,周遭热衷于花天酒地的富二代们似乎都没主动提及过它。
“CLOUD?这我还真没听说过。”
谢幼年松了一口气,“您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这个地方表面上还是一派太平祥和之色,屁大点的可查性都没有。”
宋域听谢幼年别有深意地这么一说,登时觉得这片未知领域里似乎有猫腻存在,态度不由得端正了些许,“你跟我讲讲。”
谢幼年迟疑了片刻,沉声冷调,“我不能跟您透露太多,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我怕您一脚跌进去就出不来了,到时候连骨头都捞不起一根完整的来。”
“你这性质挺恶劣的,居然还搞反正能量聚集地。”
“不是,那个鬼地方的老板娘是个厉害的主,人际关系复杂得很,我怕您今天在这里贴了条,明天您就被……那个了。”谢幼年说得尤其认真,语气中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与他平时人五人六的作派大相径庭,“别一锅没端成,反把自己折进去了。”
宋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谢幼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算清楚,一些可以说的话他会大张旗鼓、添油加醋地给抛出来,但一些说不得的话,除非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才会不情不愿地挤出一星半点儿的内容。
谢幼年叹息一声,“所以我劝您别去趟浑水,还是……”
忽然,宋域打断了谢幼年的话,“你和那个老板娘熟透了吗?帮我组个局。”
谢幼年瞪大双眼,惊恐万状地讲:“我的老祖宗,你这就是想要我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朝里头蹦,我怎么都不能自我活埋吧?”
他千百万个不乐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宋域的提议。
“行行行,不难为你,”宋域听谢二小姐这正儿八经的语气,转口问,“那什么地方在哪?”
“啊?”谢幼年一脸震惊,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您说什么?”
“CLOUD。”
“卧槽,宋爷,这不是刚不刚的问题,而是前途和性命的问题。您知道那里的后台都有谁吗?”
“那你跟我说说有些谁?”宋域不依不饶,“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难而退。”
谢幼年牙疼,“您别管了行吗?”
宋域耸了耸肩,故作无辜地说:“我又不是去砸场子,就是想去那里玩玩。”
谢幼年:“……”
他丫就是信了宋域的邪!
宋域见谢幼年不说话,穷追不舍地说:“快说快说,说了我晚上好去晃悠个一圈。”
“我日你……”
谢幼年刚想要爆一连串犹如机关枪的粗口,接着在地上炸出堪比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可是最后兜兜转转只好无声地跺脚骂了几句自己亲娘。
“宋爷,随您在外面怎么疯,就算杀人放火当霸王,您家老爷子都能把您洗白捞出来,但那是因为您没有动上头的蛋糕。您要是把上头的蛋糕一把狗屎给砸成了稀巴烂,如来佛祖领着耶稣来给您开罪都没用。”
“好了好了,”宋域安慰谢幼年,“我懂行,你放心,我绝对不去砸这个厉害吧啦的场子——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去砸了场子,就让我一辈子找不到女朋友。”
“这……”
话说到这种关乎人生大事的地步,谢幼年无话可说。
“说个地址是怎么了,话烂嘴吗?”宋域特别有心机的在谢幼年即将脱口而出的前夕添了一把火,成功逼了出来他的话。
谢幼年叹了口气,幽幽问了一句:“你觉得丰台乱吗?”
宋域想了想,“还行。”
谢幼年又低了声音,“你知道现在哪里最乱吗?”
“哪里最乱?”宋域眯起眼睛,仔细思索,“我记得好像是津贝大道那边,嗯……那个棺材片区吧。那块地方人员杂乱,管控相对松散,发生什么的都有。”
谢幼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胳膊肘撑在大腿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宋爷,今天您没找我,我今天也没接到什么电话。”
“行。”
宋域点点头,拿着笔在资料的空白处写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字——
棺材片区。
谢幼年从沙发上弹起来,迈着“啥都不缺,就缺脑子”的混吃等死富二代特有的步伐,昂首挺胸拉开包间门,大声嚷嚷地喊出几句话。
“嘿嘿,宋爷,生日快乐啊!”
“恭喜恭喜,您这又长了一岁,离长命百岁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