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撂下手中的电话,张开他的血盆大嘴,打了一个极其不文雅的哈欠。
昨晚一宿未与周公私会,眼皮子拿定海神针撑着都能把它折了。
扫了一眼电脑屏幕显示的时间。
【07:37】
距离正式上班的点还有些时候。
宋域疲倦地趴在桌上,目光穿过玻璃窗去看树叶间隙里斑斑点点的光,隐约能窥见太阳的一角。
他记得第一次被塞进这个办公室时,窗户正对着的树还没够到边框,唯一能见的绿色还是后勤大姐送他的一盆仙人掌。
大姐说沙漠里都能开出花的玩意都经活,可惜他连仙人掌都养死了。
风带着四面八方的枝抖了抖,叶片也跟着抖了几下,比养着它的枝颤得都厉害。
宋域忽然想起方才谢幼年说过的话,那块深藏在柜子里的鲜美的蛋糕。
制作蛋糕的店铺满大街都是,随便进一家都能飘出垂涎三尺的甜,但能让人痴迷到将它锁在柜子里不去大张旗鼓地面世的,多半是糕点师丧心病狂地加了罂粟和笑/气。
他又往深处想了想,忽然有些无厘头的胸闷。
法律条例更变了无数次,不断地细化到角角落落,但角角落落里总是有灰尘,有蛛网,有遮挡。
仕途揽财,金钱卖官。
这好像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对等交易,你只消拎出一样,前路自然畅通无阻。
然而——
两手空空的人呢?
逐渐,他进入半梦半醒阶段,最后直接头一歪,竟睡了过去。
梦里是悬崖峭壁上站着的郑凤,她的脖颈上顶着光秃秃的脑袋,轻轻一晃就可以栽进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的可怜下场。
“老宋,医院的监控已经拿到了。”邱元航攥着一只两节手指大小的U盘,快步奔向宋域所在的地方。
听见邱元航十步之外的呼喊,鞋底啪啪地砸上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也在其中,宋域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了一跳,逼着从沉睡中惊醒过来。
宋域不悦地睁开眼,睨向愈来愈近的邱元航。
张了张嘴,冒出几句不怎么能上台面的咕哝。
“这脚底板估摸着是镶了一块铁皮,走路像是雷公施法似的。”
索性他说话的声音够小,邱元航来得急匆匆,没听清宋域的嘴里嚷嚷了些什么狗屁话。
邱元航在他面前摊开掌心,露出紧攥在其中的U盘,“这是你要的监控。”
宋域瞪着邱元航,大有山雨欲来的意思,像极了恶毒婆婆对待自己看不顺眼的小儿媳妇,“下次走路脚轻点,我们市局的地板禁不起折腾。”
“那正好,”邱元航一挑眉,“全掀开装个地暖。”
宋域轻哼了一声。
高抬贵手地接过U盘并插入笔电的接口,右手压着鼠标在屏幕上一顿捣鼓,打开了里面拷贝下来的监控录像。
一瞬间,画面呈现在眼前。
显示的正是医院大门口的监控画面,时间恰好从宋域与沈瀛一同离开医院开始,过了几秒钟,两人的身影果然出现在画面中。
攒动的人头是大铁锅里挨挨挤挤的汤圆,眼花缭乱的一大片。
宋域的手指在键盘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
画面迅速提升了好几倍的速度,甚至连拄拐杖的大爷都在此刻健步如飞。
邱元航牙疼地问:“你看得清吗?”
宋域目不转睛地盯着笔电屏幕,“16倍都不在话下。”
语落的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陡然出现在了监控画面中——
这人行走的速度奇快,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期间不断向周遭张望。
当她走到路边时,又像是做贼一般东张西望了几次,打开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宋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取消了倍速,指着监控里这个举止可疑的女人,“这个不就是郑凤吗?”
邱元航没搭话。
他总共没见过郑凤几面,分不清楚此人的形体。
此时的郑凤用一块简单的碎花方巾包裹住了头顶,在这个炎炎夏日,她与恨不得只露出一堆白骨来散热的人群格格不入。
宋域的身体向后靠去,似笑非笑地说:“就是这颗水煮蛋把我们都给骗了。”
邱元航:“……”
这人失心疯了。
不知道是说了什么,郑凤很快就挂掉电话,站在原地等了半晌。
这段时间里,她经常将头上的方巾向前提一提,不断在原地踱步。
肢体动作体现出她内心的急躁不安。
过了十分钟左右,一辆面包车出现在监控画面中——
这辆面包车花里胡哨,好似街道上经常看到的那种贴了小广告不间断巡游的车,车身上下几乎被鲜艳的贴纸包围了。
面包车靠近路边,缓缓停在距离郑凤大概几米远的地方。
郑凤抬头朝面包车的方向观望,似乎是不太确定这辆车是否为她需要的车,正在仔细辨认。
宋域摸了摸下巴,“她等的是这辆吗?”
邱元航说:“我觉得是。”
就在此时,郑凤再次拿起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又抬头看面包车。
最后,抬脚向面包车走去。
宋域眼疾手快地将画面放大,面包车瞬间被拉近,几乎连车身上的污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郑凤走近面包车,却没有着急钻进去。
副驾驶落下一点车窗,露出一条窄小的罅隙,因为车窗贴了膜,所以根本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
里面的人似乎与郑凤说了几句话,引得郑凤站在车外连连点头。
两人又磨蹭了几分钟,郑凤这才坚定不移地拉开滑门,迅速钻进了漆黑的车里。
“啪嗒”一声,宋域立即敲下暂停键,画面登时静止在郑凤关上车门的一刹那。
他指着屏幕中那辆能够挂上“嫌疑”二字的面包车的车牌,“京P·9PT28,查一下这辆车。”
A大。
行政楼顶的巨型时钟正在缓缓向九点半靠近。
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一百多名学生低头癫狂地摇晃笔杆,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不绝于耳。
沈瀛及另外五位监考老师巡视考场纪律,角落里的两台监控闪着寒颤的红光。
在此期间,陆陆续续有人交了卷,背上书包匆匆赶赴下一场考试。
沈瀛抬头扫一眼墙上的电子时钟。
距离收卷时间还剩下一分钟。
他三令五申道:“大家最后检查一下学号、姓名、班级和座位号,马上收卷。”
翻动纸张的响动与最后一搏的沙沙声交杂成一团,最后,都随着监考老师的叫停声拉下帷幕。
沈瀛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装完试卷就提脚迈出了门。
而后,一阵千军万马冲入城池的巨大声响字他耳后乍起。
他斜眼瞥了过去,只觉得非常像是超市打折促销时,大爷大妈们疯狂大抢购的画面。
沈瀛刚收回目光,一道熟悉且愉悦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沈老师!”
沈瀛回头一望,对上女生的面容,“江染?”
顶着周遭几人打量的目光,江染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想到沈老师会监考这个考场。”
沈瀛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考试顺利。”
江染道一声谢后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扭头跨入了考场。
沈瀛拎着封好的试卷袋交给学校指定的负责人,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十点左右。
他瘫坐在椅子上,拽下眼镜片,抽出镜布擦了擦,却没有着急再架上鼻梁,反而懒散地丢在一旁。
办公室的空调被控制在二十度,对于中夏的气温来讲过于金贵了些,沈瀛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翻找出遥控器摁高了五度。
空调制冷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瀛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肩膀这才感受到了温暖。
察觉左侧似乎有重物压拽的异样,疑惑地伸手朝口袋掏去,意外捞到了他忘记带走的手机。
或许是手指碰触到了屏幕,手机瞬间亮起。
数十条消息与五通未接来电正大光明地挂在屏幕里。
看来在这段时间内,某位吃饱了撑着的人对他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手机轰炸。
忽然,他庆幸自己没有带走手机。
沈瀛打算点开消息,看看宋域究竟折腾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又给他打了过来。
他一怔,手指还不等撤回,本能地摁下了接听。
“喂,沈教授,你总算是接电话了,”折腾出幺蛾子的宋域可劲地埋怨了一阵,“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得直接冲上门了——你是才醒还是怎么了?快两小时没消息,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勒索了。”
沈瀛捏了捏外套的边,扯向自己凉飕飕的脖颈,“我今天在监考,事情比较繁杂,所以没留意。”
“哦,理解,”宋域恍然大悟,“你等下还有什么事情急着办吗?”
沈瀛随意翻看了一遍搁置在桌面的监考表,显示今天他只用监考一场,“没有了,你是有事情要我过去商讨吗?”
“对,刚从……”宋域轻微顿了一下,“别人手里摸到了一条线索,指不定顺藤摸瓜能查到些牛鬼蛇神。”
沈瀛不推辞,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大概十点半我能到市局。”
“行,我等你。”宋域仰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工位上的杨欣然竖起耳朵偷听宋域打电话。
看这风平浪静的架势,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产生隔阂,或许真的是她过分神经了。
宋域挂断电话,搁在桌面上的两条放荡不羁的大长腿晃了两下,余光刮过杨欣然的侧脸,漫不经心地说:“那个杨家沟的,头发长见识短的未婚妇女,偷听别人的电话算不算窃取机密?”
杨家沟的未婚妇女眼见被正主当场抓包,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尴尬,反而嘴硬地倒打一耙,“谁偷听你了?我还不乐意听呢!还有,把你的音量降几个调,非要传我耳朵里。”
宋域努努嘴,好男不与恶女斗。
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
宋域百无聊赖地凝望天花板,细数着纹理来消磨乏味的时间,以至于沈瀛刚进门就撞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模样,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沈瀛费解地问:“出什么事了?”
“你可算是到了,”宋域听见这感天动地的声响,立即端正了态度,笑意盎然地盯住沈瀛,“要是你再晚到几分钟,我就要打个电话给交管部门,问问他们那边的情况了。”
“好像还没有到十点半吧?”
“可能是我度秒如年吧。”
杨欣然:“……”
没有一个男人能逃开油腻。
沈瀛沉默良久,生硬地跳开了这个话题,“查到什么了?”
“李权志最后出现在监控画面中,是位于津贝大道。那段路的右侧是我市著名景点棺材片区,估计是窜哪条巷子里去了。”宋域将手边的地图丢给沈瀛,“我昨天去试过水,不怎么顺利。”
沈瀛浏览了一遍地图,“很浑?”
“差不多。据说初来驾到的市领导想拆了那片来捞个功绩,但双方不知道什么原因翻了脸,耍刀舞枪就不准踏进半步,”宋域舔了舔嘴唇,“估计是有大人物在背后撺掇。”
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从宋域的只言片语中,他隐约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
“CLOUD。”宋域轻飘飘地念出一个英文单词。
“云?”
沈瀛本能地抬头去观望窗外飘浮的云团。
那些高高在上的云只是奇形怪状,构不成犯罪。
“不是,”宋域笑了一声,“这是我们此次行动的目标,我需要查一下这里面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哪里?”
“喏,”宋域摁下沈瀛手中的地图,指尖准确无误地点在津贝大道尾巴处的棺材片区,“就在这里面猫着。”
沈瀛将地图折好后放回桌面,抬眼看向宋域,“你昨天去摸过,说说有什么发现。”
宋域想起昨晚的惨痛经历都觉得牙疼,用一地鸡毛来形容都不为过,“巷道错综复杂,我们需要背下该片区的地形图,否则弯弯绕绕就出不来了。”
沈瀛追问:“有地形图吗?”
“有,”宋域抬手指了指,示意沈瀛朝旁边看,“我找人用航拍器在上空转了一圈,正在要人紧急绘制。”
沈瀛顺着宋域所指的方向看去,撞见一个眼生的警察正在一点点地纸上勾勾画画,时不时拨弄一番正在播放视频的笔电。
收回了目光,他又问:“你打算几点行动?”
“夜深人静或者下午三点左右,”宋域瞟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至少不是现在。”
“嗯,祝你好运。”这话一出口,沈瀛就打算起身离开。
宋域见状,险些没反应过来。
接着,一把抓住沈瀛的手腕,一脸迷茫地问:“什么叫做祝我好运?”
“你不喜欢吗?”沈瀛纳闷地看着宋域,想了一转没觉得哪处不对,以为是这人不喜欢听,随后换了一个词,“那就祝你顺利侦破。”
“不是,”宋域摇头,疑惑地问,“你不和我一起吗?”
沈瀛慢慢掰开宋域的手指,淡淡地说:“我不会打架,腿脚现在也不利索,去了只会拖累你。”
一时间,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宋域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开口讲话。
他明白——
直到如今,沈瀛仍旧对自己偷偷摸摸调查他的事情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