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津贝大道一直向前,一块“T”字形的交叉路口将贫民与富人划分出阶级。
远近闻名的棺材片区因为资源匮乏且需求量大,房东门出于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不停压缩租客的活动空间,割裂房屋。
两室一厅被硬生生折腾出十人间,逼仄的过道几乎要把人变成一条沙丁鱼。
宋域开车绕着这片龟缩的区域转了一圈,半天找不到一条能让他的车挤进去的巷道。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车停在一个破旧且萧条的小公园旁,弃车步行进入。
他摸出手电筒,沿着一条仅容两人相对而行的漆黑巷道向内探索。
这里隔了几十米才能遇见一盏残年中的昏黄路灯,或许是线路老化的问题,它们忽闪忽灭。
邻里之间为了体现出亲密无间的恐怖氛围,两栋楼房的租客抬眼就可以一览无余对方在捣腾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私密性极差。
宽广无垠的苍穹在这里不过只是一条线而已,住在这里的人大概都不愿意去看著名景点“一线天”。
阳光每日只能在此处歇短短几分钟的脚,导致这片区域滋生出一种潮湿且腐烂的气息,时不时还从哪一扇未闭合的窗户里荡出发酵的粪臭味。
一位穿白背心的大叔从一扇门内窜出了身形。
脚上踢着脱胶的拖鞋,左手拎一袋鼓囊囊的垃圾,右手提一桶沉甸甸的屎尿,驾轻就熟地穿行在狭窄且错综复杂的巷道内。
宋域跟这眼前的大叔向深处行进,不动声色地走了几十米。
只见大叔将垃圾随意扔在岌岌可危的破旧三轮车上,激起一股恶臭的同时掀翻了苍蝇们的美食,黑压压的一片登时向四处飞散,良久才重新聚集到一处。
大叔见怪不怪,仿若对此司空见惯。
宋域瞄了一眼东倒西歪的垃圾袋,在反胃之前快步绕过,继续向前跟去。
半晌后,拎着夜壶的大叔在一条长龙后停下脚步。
长龙的最前面是一个简陋的公厕,所有人都汇集在这里排队倒屎尿盆。
正当宋域要越过大叔继续向前查看情况时,那个沉默寡言的白背心大叔突然开了口,出声喝住了他,“小伙子,那前面都是屎尿,你找错地方了。”
宋域猛地刹住脚,转头看他,“这一片都是这样的吗?”
大叔嗤笑一声。
向前挪动几步,紧跟在前人的屁股后,跑操似的。
“差不多。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会来过这种苦了他妈逼的日子?农村里面喂猪种地都比这有尊严。”
宋域陷入了冗长的沉默,随着大叔一起挪动脚步。
大叔瞟了身侧的宋域几眼,借着熹微的光来审视宋域,从他的脑袋顶开始慢慢向下挪动目光,“新来的?”
宋域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
“我看你这身打扮……”大叔用锐利的目光和怀疑的神情打量着宋域,审视着他,“不太像出不起几千房租的。”
宋域面不改色地伸手插进口袋里,摸出一包开过封的香烟递过去,套近乎道:“捡的我老板的旧,里子其实早烂得不成样子了,我拿针线缝了才能勉强套上。”
大叔望着眼前伸过来讨好的香烟,仰着眼睛随意抽出一根,神情鄙夷。
“真没骨气。”
宋域:“……”
“这里最不缺没骨气的人,”大叔说,“不过,没骨气的人才能跟狗一样活着,别人吃肉他喝汤,运气好还能捡到几根有点烂肉的骨头。”
宋域一怔。
大叔盯着两指中间夹着的香烟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问:“带火机了吗?”
宋域连忙收回烟盒,翻找不记得丢在哪个兜里的打火机。
然而——
阴差阳错间,要找的物件没捞出来,反倒是在手掌心的挤压下飞出来了一样方方正正的玩意。
东西“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声响不大,但足够让旁边的大叔听清楚。
“真麻烦。”大叔不耐烦地努努嘴。
看在一根烟的交情上,弯腰去捡宋域意外掉落的东西。
宋域吓得冷汗直冒,“别动!”
大叔自顾自地拾起,宋域慌忙抬手去抢夺。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大叔就着微弱的光辨认出了印在皮质外壳上的三个字——
【警官证】
就在他不可置信的时候,手里捏着的东西被宋域一把夺走,飞速掖进了口袋里。
大叔惊觉眼前人的警察身份,惊骇地叫出声:“你是警察?!”
随着这句话脱口而出,仿若是一种神奇的唤醒密语,瞬间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不约而同地循声而望,死死锁住宋域的身躯,森森然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将这个闯入他们领域的入侵者千刀万剐。
在一片不怀好意的万众瞩目下,宋域头皮发麻。
此时的他点头也不是,不点头好像也不合适,口袋里警官证上的照片怎么说都和他沾亲带故。
“兄弟们,都给老子砸!”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旋即赢得了万众拥护,纷纷操着还未倒掉的夜壶向宋域砸来。
宋域眼见情况渐渐离谱,暗道一声不好,撒起脚丫子就飞奔向出口。
错综复杂的逼仄巷道里,他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东西南北在这块地方失了灵,压根不起任何作用。
一大批人举着臭气熏天的生化武器向闯入者砸去,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顾人死活的意味。
“我操,这他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欢迎仪式?”
宋域被这一波接一波的化学攻击折腾得一脸苦逼,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摆出这种姿态来对付他。
宋域打小含着金汤勺出生,平日里都是招蜂引蝶的有钱花。
但这种招来生化武器的升级版宏大场面,他还是头一次碰上,别提有多糟心了。
“站住!”
“别让这小子跑了!”
宋域七拐八拐,不知道折入了哪一条乌漆麻黑的道,身后的人声鼎沸逐渐削减了一半,但他仍旧不敢有任何松懈之意。
能在天降生化武器之中惊险逃脱,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耗费功德的事情。
哐当!
踢翻易拉罐的声音在巷道内荡开。
“我看见他了!他在这边,你们快过来!”女性尖锐的叫声在宋域的头顶炸开,像烟花似的,在低分贝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洪亮。
宋域仓促地抬头向上观望,只见一个脑袋探出老旧的窗子,举起的手电筒正直直打在他的身上。
“卧槽,1v100都不过瘾,还要再配置僚机?老子一千万的香油钱还不够吗?”
提着生化武器的追捕者们闻见声响,立刻抄近道奔了过去,不出片刻就迎面撞见了宋域。
无奈之下,宋域只好转入了另一条黑灯瞎火的巷道。
眼见他又要从眼皮子底下逃走,追捕者们纷纷举起手里的桶,不留情面地向宋域投掷自己生产的低成本武器。
霎时间,恶臭味在这个通风不畅的片区迅速弥漫,侵略着每一方空气。
乱七八糟的气体混合成一团,令人发指的味道冲天而起,空气清新剂都无力回天。
宋域飞速左避右闪,动作敏捷地躲开枪林弹雨般密集的攻击,把他半辈子的好运都一股脑地压在了赌盘上。
一只载满排泄物的塑料桶与宋域擦肩而过,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里面作呕的黄褐色物体溅了一地。
这次的追捕虽然没有上个案件里与沈瀛遇到的凶险,却变态一百万倍。
宋域冷汗都下来。
我日,没有把我三千块钱的裤子弄脏吧?
忽然,他望见前方似乎有东西在闪烁,起初以为是眼花看错,定眼一看,那里又闪了几下。
“宋爷,宋爷,在这里!”
不远处,猫在墙根里的神秘人晃了晃手电筒,示意宋域跑到他那去。
宋域觉得这声音有些许耳熟,但他无法一心二用地仔细思考那人到底是谁。
人生地不熟且后有追兵围捕,他眼下只能相信那人,于是咬咬牙,提速奔向那束光照来的方向。
追捕者远远瞧见宋域折入了小道,也连忙追过去,可惜再也没看见宋域的影子,就连一个屁都没闻到。
“咦?他人呢?明明是看见进来的呀?”
“再找找看。”
领头人把群众分成几拨,却在找了一圈后连根毛都没发现。
凶神恶煞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让那个小王八蛋给窜了!”
然而在另一条人迹罕至的巷道上,被人带着绕圈子的宋域跑昏了脑袋,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成功甩掉了那些手持“凶器”的野蛮人。
拐出最后一条巷道,宋域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双车道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延展向远方,鼻腔与大脑中的恶臭被清新的空气驱赶殆尽。
他本是打算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扎了一手的钉子。
“宋爷,快让我瞧瞧你伤哪了?”
领着宋域逃出生天的人伸出爪子,在宋域身上胡乱拍打一阵,直到确定没有事才安下心。
借着明亮的灯光,宋域一抬眼便看清了此人的模样,竟是前不久在丽格拉见过的花蝴蝶。惊愕地眨眨眼,“谢幼年,你怎么在这里?”
谢幼年收回手,嬉皮笑脸地说:“宋爷,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宋域不为难他,心有余悸地斜眼扫过奔出的巷道口。
想起谢幼年轻车熟路地带他冲出重围,一挑眉,“经常来?”
“最近来过几次,对这一带的地形路况有过研究,”谢幼年胡乱搪塞了一个理由,接着,他跳过这个话题,反问起来,“宋爷,话说你怎么屈尊降贵来这狗都不理的片区了?”
“工作需要,来这里查一个案子,”宋域想起方才那些人激烈的反应,眉头微蹙,“那些人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对我这个职业深恶痛绝。”
“这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
两人并肩走在人迹罕至的人行道上,影子在橘黄的路灯下拉长又缩短,如此反复。
“市里新上任的小领导打算搞个功绩来坐稳屁股,眼高手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瞧不上眼。正好有人反映这棺材片区长期搁置在这里影响市容市貌,他就打算靠这事出出风头,”谢幼年一边走,一边说,“前几天陆陆续续派了三四批人对这里进行考察,起初双方相处还算融洽,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突然翻了脸,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招呼上,二话不说就把人给轰了出去。”
宋域了解到事情的原尾,刮一眼谢幼年的侧脸,随意地问了一嘴:“你们家是打算掺合一脚?”
“呃,我是有这么一个打算,”谢幼年见宋域说到这里,便不同他遮掩,“但那些野蛮人压根就不配合,脑子完全不懂得变通。我前几天诚意满满地上门,结果一只脚都没踏进,就被扫帚打了出来——你看看我的后背,都是红印子。”
说到气愤之处,一肚子窝囊气的他作势就要撩起衣服,让宋域亲眼瞧瞧罪魁祸首们留下的犯罪证据。
宋域眼疾手快地制止了谢幼年去拉扯衣角的手。
且不说一个男人的后背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光是两个大男人当街拉拉扯扯就很扯淡。
万一哪位无聊群众拍下来恶意曲解,他这个市局刑侦大队队长的面子往哪搁?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为了不被沦为笑柄,他连连打圆场,“犯不着拉起来给我看。”
谢幼年这才罢手,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重新整理好衣服,“这种乌烟瘴气的鬼地方,老子还不乐意接下来呢!”
宋域忍俊不禁地瞧着谢幼年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生怕他再次干出什么不正当的事情,附和着他点点脑袋,“对了,你见过这个人吗?”
打开手机,从相册中翻出一张李权志的大头照。
“这个人……”谢幼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仔细端量了片刻。
宋域瞧谢幼年这恨不得一头钻进手机屏幕的动作,连忙拨开他的脑袋,“见过没?”
“没有没有,瞧他这年纪,至少也有五十了,”谢幼年连连摇头,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振振有词地讲,“我圈子里就没大于三十五的。”
宋域一挑眉,觉得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漫不经心地掏出车钥匙,扭头问谢幼年:“开车了吗?没开车我送你回去。”
“宋爷,你可别坑害我,”谢幼年白着一张脸后退三四步,嫌恶地瞪着眼前的车,“我哥要是知道我坐着警察开的车回去,指不定要揭我几层皮。”
宋域忽然记起了谢幼年那个在商圈小有名气的大哥。
说实在的,他与谢幼年的哥哥还曾有过同窗之谊,只是后来两人各奔东西就断了联系,反倒是那家伙的弟弟莫名其妙与他关系还可以。
他勉强回忆起谢幼年哥哥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哥从前信奉儒家那套架子,之后不知怎么就改了法家。”
谢幼年牙疼地咧嘴,“我以为他一直是嬴政那一套的做派。”
宋域被逗笑了,觉得谢幼年这小子是个演喜剧的可塑之才。
“那你怎么回去?谢二小姐的这两条腿能蹬到家吗?”
“我在路边刷一辆单车就行,”谢二小姐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辆孤零零的共享单车,“我先就是这样来的。”
宋域纳了闷,共享单车明显与这位二小姐的身份很不搭,“你车呢?”
“唉,让嬴政祖宗缴走了,”缺人发声的谢二小姐顿时愁眉苦脸,“我这段时间都是靠这单车过日子,就连魏子平那场宴会,我都是骑着单车进去的。要不是小爷我自带有钱的气场,门口那个狗眼看人低的服务生就把我轰出去了。”
宋域“噗嗤”一下,登时乐出了声。
他可以想象谢幼年的单车与一排百万豪车搁一块的诙谐场面了。
“哎哎,那个哥们,那辆单车是我的,你别给我扫走了,我要骑它十来公里呢?!”谢幼年的余光瞟见有个小年轻掏出手机就要刷走他的唯一座驾,立即出声宣示主权,“宋爷,咱们有缘再见!”
望着谢幼年为一辆单车的所属权而奔走的背影,宋域的眼角忍不住抽搐几下。
矮身钻进自己的豪车里叹息一声,“谢家的家教真够变态。”
叮。
手机猝然亮起。
屏幕上弹出银行账户的消息——
【您账户3367于8月15日20时49分收入人民币……】
是他上个月的工资发了。
宋域一挑眉,下意识地去看谢幼年哼哧哼哧蹬二轮的背影。
果然——
没有经济上的独立,皇子王孙都得滚大街上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