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
值班护士推着治疗车从配药室出来,忙忙碌碌地在几个病房内穿梭,替热衷于八卦的大爷大妈们换药打针。
工作的内容一成不变,倒是在途中听到了一两个能笑一笑的话题。
“我不成器的侄子13岁,带着同班的女朋友在外面喝醉了,跑来医院挂了一个儿科的号。”
“哎呦喂,真牛逼。”
“你说他牛逼吧,他连家长都不敢告诉,你说他废物吧,他还知道带着女朋友来医院。”
“啧,还真是。”
护士取下空荡荡的吊瓶,核对一遍后重新插入了一瓶新的药水,“王大爷,您这药是最后一瓶,下午就可以要您儿子来给您办出院手续了。”
缺了三颗牙的王大爷乐呵呵地冲护士一笑,“好啊,我在这医院住了四天,总算能下楼伸伸腿,拉拉筋了!小姑娘你不知道,一天到晚把我关在这屋里,人都傻逼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类刻在DNA里的天性,好像每一个上年纪的老人都不乐意被长时间困在房间里,并且热衷于八卦些亲朋好友家长里短的闲事,最好是能扯一个与真实大相径庭的淡才肯偃旗息鼓。
护士只当听笑话地笑了几声,转过身,推着金属质地的治疗车又走向另一间病房。
仅剩的一瓶维生素C上粘了一张贴纸,上面印刷着病人信息及治疗药物——
【郑凤,女,54岁,2304851】
她推门而入。
橡胶车轮在经过两块瓷砖之间的缝隙时,发出咔嚓的巨大声音,仿佛咬碎三块薯片。
“郑女士,换药了。”
然而,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护士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色的头发压在枕头边上——
郑凤背对着她,好似没有听见任何响动,陷入了长眠不醒的沉睡之中。
下一秒,她的眼皮不知道为什么猝然猛跳了几下,心尖犯凉,空落落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扑上来,占据了她一大半的思想。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不久之前在重症监护室里宣告死亡的何妍妍,她立刻抛下手边的治疗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病床前,急忙问了一句:“郑女士,你不舒服吗?”
郑凤:“……”
护士脸色顿时煞白,本能地伸出冰凉的手去推郑凤。
然而,当她的手指触碰到被支撑起的被子时,手指犹如陷进一团棉花里,软软的,触不到底。
“这是……”
动作先于思维,她惊慌失措地掀开压在郑凤身上的被子,里面藏着的东西彻底暴露了出来。
——两个枕头并排竖在床上充当身躯,而枕头上的那一团杂乱的黑色,只是一顶便宜的假发。
大脑轰隆裂开。
护士吓得后退了三四步,险些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郑凤跑了!医生,有病人逃跑了!!!”
京海市公安局。
“什么……是是,我们知道了,麻烦你们继续在院内找一找,如果发现她马上联系我们。”
啪嗒。
邱元航重重地拍下桌子上的公用电话,视线在办公区里梭巡一圈,压根连宋域的一只影子都没有撞见。
旋即,满脸凝重地向外跑去,像是再过几分钟就要迎来世界末日一般。
杨欣然从饮水间出来,正好瞧见眼角眉梢都挂着“惊慌失措”四个大字的邱元航,疑惑地问:“怎么了?”
邱元航一把抓住杨欣然的胳膊,急忙问:“宋域下楼去了吗?”
“对啊,刚下去。”杨欣然一脸空白,转头指着身后的楼梯。
闻言,邱元航立即甩下杨欣然,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去。
脚下生风,走廊旁边摆着的长叶子植物都被他带得抖了抖翠绿的枝叶。
三四个说说笑笑的警察从楼下走上去,听见脑袋顶传来的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后,不约而同地向上张望。
只见邱元航几乎是一路脚踩西瓜皮滑了下来,背后好似有疯狗在追赶。
他们连忙避让,望着邱元航火急火燎的背影讨论起是否又发生了紧急案件。
邱元航在奔出大楼后环顾一圈,瞥见了正走向停车场的宋域。
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大喊道:“老宋,刚才医院那边打来电话,说郑凤跑了!”
宋域原本在琢磨郑凤破坏电子锁的意图在何处。
仅凭现有的证据,只能判断她与李权志有联系,却无论如何都牵扯不上魏子平。
然而,邱元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急刹住了脚步,震惊地转头看向疾步而来的邱元航,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目,“什么,谁?郑凤跑了?!”
邱元航上气不接下气地讲:“那个……医院的护士说她过去打针时,发现被子里藏了两个枕头,病床上只留下了一顶假发。”
“……”
妈的,还能这样玩?!
一时间,宋域被雷劈过似的,外焦里嫩地伫立在原地,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邱元航又火上浇油,补充了一句:“郑凤本身就患有乳腺癌,头发很早之前就掉光了,一直都是戴着假发见人。”
宋域在聚光灯刺眼光芒的照射下感到眩晕,但在他望向鳞次栉比的高楼后的天空时,又觉得空中平添了一种恶意。
刹那间,他以为眼前凭空乍现了呲牙咧嘴的面具脸,在人造灯下泛着金属质感的寒光。
倏地,他想起不久前郑凤站在窗台上被风不停吹动翻卷的头发。
胸中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地一脚踹上绿化带的灰砖,踹飞了一层平躺在其上的薄灰。
“妈的,她那假发是个什么牌子?站在窗户上直面八级大风,硬是没被吹起一个边儿。”
宋域想不通事情的发展为什么会如此的出乎意料,但貌似他此刻只能憋出这两句话。
邱元航低头看了一眼宋域的鞋尖,觉得那声音听起来都疼。
呃了一声,“那现在?”
宋域自我疗愈地做深呼吸,反复多次地排出肺里窝藏的郁火。
逐渐清明的脑子效率极高,片刻便想好了对策,厉声叮嘱邱元航,“现在马上全城搜捕郑凤和李权志。还有一点,派人把医院的监控调来给我。”
“嗯,我马上去。”
邱元航点点头,不敢马虎地立刻跑步离去。
宋域目视邱元航远去的背影良久。
一寸寸地扭动脖子,盯着被拉开的车门端量了一阵,无可奈何地拍上了门。
他揉了揉犯隐痛的太阳穴。
骤然间,回想起李权志上津贝大道后驾车向右侧的棺材房片区驶去,或许他现在也可以走一趟。
想到此处,宋域猛地又有了挖掘方向。
接着,他再次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飞速朝着市局外的地域而去。
华灯初上,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在一片糜烂的男欢女爱中开始——金钱、高贵、性、压抑、解放都在漫漫长夜下尽情绽放花蕊。
这乱哄哄人世的良药,仿若只剩下这些见不到光的发泄。
在与这些妖魔鬼怪相距十万八千里的A大,似乎将一切不合时宜的污秽统统拒于象牙塔之外——
沈瀛坐在笨重的红木办公桌前,手边的资料册子堆一堆,高山似的,正对面的台电上闪动着成百上千的题库。
先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眼镜腿,后觉得隔着一片玻璃看电子屏不舒服,又摘掉了。
少了镜片的阻挡,他的双眼彻底暴露在外。
比起佩戴时的温文尔雅,现在的他竟生出一种锋利的孤冷感,仿佛高耸山脉上能割裂苍穹的一点锐角。
忽然,“噔噔”的两道敲门声响起。
沈瀛瞥去一眼,重新戴起了眼镜,“请进。”
咔嚓。
门开了,门缝里钻进来一个人。
沈瀛盯着来者的动作,见其轻轻合上了门,略显讶异地念出这人的名字,“江染?”
因为今夜起了风,江染在裙子外披了一件白色小开衫。
她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面带微笑,乖巧地喊了一声,“沈教授好。”
沈瀛刮了一眼台电上显示的时间。
【19:10】
已经到了晚自习的时间。
沈瀛不清楚江染这个点来找他的用意,所以略微不解地凝望她的脸。
江染仿佛洞悉了沈瀛没有说出口的意思,笑盈盈地对他解释,“沈教授,我想要请教您几个问题。”
“哦,你先坐,”沈瀛指了指对面空出来的工位,“有什么问题?”
江染捏着裙边坐下,优雅得好似行谢幕礼的舞者,“沈教授,你看过《杀死一只知更鸟》吗?”
沈瀛点点头,“嗯,哈珀·李在1960年发表的一本长篇小说,我曾读过一遍。”
“我最近才读完这本书,前前后后反复拿起又放下,因为中途觉得很重,很闷,所以在前天才鼓起勇气才将它全部翻过,”江染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释然一笑,“不过它里面有很多深刻的道理,于我现在而言,只后悔没有很早读到过它。”
她将“后悔”两字咬得意味深长,仿佛里面掺杂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情绪。
沈瀛倒是承认这一点。
他喜欢这本书是起源于其中蕴含的哲理,后又折服于内在的故事。
“我和你一样,它所传达出的价值观很不错。”
“阿迪克斯是个很有道德正义感的人,这本书中我完全折服于他一生都在坚持的事业,即使受到威胁都未曾让步,”江染顿了一下,“但现在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他不明白为什么江染会有这样的思考,但又觉得她这个年龄阶段也该生出点对社会的迷茫。
他沉吟一声,温和地说:“按理说,我应该对你讲一句好人在社会上占大部分。可是如果你也这样认为,那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问我。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或大或小,我只送一句话给你——佛陀将白天的蚊虫,藏在背后。”
江染一怔,没有想到沈瀛会如此说。
“我们不片刻地认定好人的作用,也不绝对地否定坏人的存在。沥青路隔断了光鲜亮丽的大厦与恶臭潮湿的水沟,每个人看不见的地方,都在发生着恶性/事件,”沈瀛平静地陈述,“但总有一部分人前仆后继,负重前行,直至拨云见日——他们就像两面都开过刃的尖刀,上下一挥,就隔断一次善恶的越界。”
江染沉默地坐着,睫毛垂落下的阴影里,目光瞬息万变。
再次抬眼时,又涌现出璀璨笑意,“沈老师,您真像我妈——但正义的具体点又在哪里?劫富济贫是正义,家财万贯难道就只能是错误?”
沈瀛没吭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江染的眼眸。
他隐隐觉得江染不太对劲,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你……”没有被计时的冗长沉默后,沈瀛开口问道。
江染抢先沈瀛一步,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您会是二十一世纪的阿迪克斯吗?”
面对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沈瀛琢磨了许久都没有想出应该怎样回答。
江染端量沈瀛陷入深思的模样,深知一时半会儿沈瀛给不出她要的答案。
打开手机,瞥了一眼现在的时间,“沈教授,明天我还有考试,就先走了——今天打扰您工作了,抱歉。”
“没事,路上注意安全。”
“沈教授再见。”
望着江染翩然离去的背影,沈瀛一时没了继续出卷子的心情。
这天,他因为一个未大学毕业的小女孩所说的话而陷入自我反思,甚至开始探究正义的平衡点在哪里。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没有评判的标准,法律衡量的只是社会纬度上的价值,只因如果不加以约束,罪恶便会呈现出链式反应。
半晌后,沈瀛弯腰拉开抽屉,从教学资料遮盖住的地方翻出一本陈旧的书籍。
他将这本书拿起,暴露在灯光下的书皮显现出历史的痕迹——
《智慧书》。
由此可见,他曾翻阅过这本书无数次,以至于书页泛黄。
——要坚定不移地和理智为伍,绝不要因为意气用事或慑于婬威而误入歧途。
可我们到哪儿去找这样刚正不阿的凤凰式的人物呢?毫不苟且的正直之上寥寥无几。
大家都在赞扬这种品德,但却很少有人躬行此道。即或有人付诸实践,但一有危难便知难而退。在危难中,虚伪者抛弃它,政客们却狡猾地将之改头换面。
正直这种品德不怕丢掉友谊、权力甚至它自己的利益,所以很多人宁愿不要这种品德。所谓的聪明人振振有词、巧言惑众,大谈什么"要为大局着想"、"要为安全着想"等等,而真正的诚实无欺者总是把欺骗看成是一种背信弃义,情愿做光明磊落的刚正不阿者而不愿做所谓的聪明人,所以他们总是和真理站在一起。
如果他和别人有意见分歧,这不是因为他这人变化无常,而是因为别人抛弃了真理。
要坚定不移地和理智为伍,绝不要因为意气用事或慑于婬威而误入歧途。可我们到哪儿去找这样刚正不阿的凤凰式的人物呢?毫不苟且的正直之上寥寥无几。大家都在赞扬这种品德,但却很少有人躬行此道。即或有人付诸实践,但一有危难便知难而退。在危难中,虚伪者抛弃它,政客们却狡猾地将之改头换面。正直这种品德不怕丢掉友谊、权力甚至它自己的利益,所以很多人宁愿不要这种品德。所谓的聪明人振振有词、巧言惑众,大谈什么"要为大局着想"、"要为安全着想"等等,而真正的诚实无欺者总是把欺骗看成是一种背信弃义,情愿做光明磊落的刚正不阿者而不愿做所谓的聪明人,所以他们总是和真理站在一起。如果他和别人有意见分歧,这不是因为他这人变化无常,而是因为别人抛弃了真理。——《智慧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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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阿迪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