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最后,于占总结陈词了两分钟今天所有的内容,并且着重点名刑侦大队,命令他们早日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宋域作为刑侦大队的代表人物,一阵点头,“请领导放心,我们刑侦大队一定会把这桩案子查清。”
于占满意地颔首,“好,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散会。”
在一片经久不息的如雷掌声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率先站起,稳稳拿住桌上的物品,昂首挺胸地信步离去。
随着主要的几个人物相继跨出会议室的大门,屋内打酱油的甲乙丙丁们都没了继续待在这里干瞪眼的理由,搬起被自己屁股捂热乎的凳子,整齐有序地排队离开。
不消多时,原本熙熙攘攘的会议室内只剩下几个跟在大部队最末尾的甲乙丙丁,还有刑侦大队的几位具有强烈谦让品德的代表。
宋域如同椅子上被抹了一层胶水似的,不愿意挪动半寸。
他歪头看向搬了凳子且正欲随大部队离去的邱元航,开口喊住他,“老邱,我要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哦,你说的孙胜吧?”邱元航迈向门外的脚步一顿,脚后跟在地上转了半圈,面朝宋域道,“我去过他前妻家,但他前妻已经组了新家庭,并且她斩钉截铁地否认自己私藏孙胜。我带了执法记录仪,你可以去看看。”
“嗯,等下把东西调出来。”宋域合上手边的笔电,转手递向邱元航。
邱元航迅速上前几步,一只手抓电脑,一只手拎板凳,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杨欣然环顾一圈主桌上的两尊大佛,不觉得自己需要待在这里发光发热。
眼疾手快地抄起板凳,一手揪住行动缓慢的李小海的衣领,连人带凳一起扯出了会议室,顺手还用脚尖勾上了门。
上一秒还挨挨挤挤的会议室,此刻只剩下两个人。
沈瀛渊思寂虑,修长的手指叠交,薄唇紧抿,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还未关闭的大屏幕上——
显而易见,他还在端详张国龄的尸体。
宋域单手支起脑袋,陪着沈瀛一起看照片,心不在焉地问:“你还有什么发现吗?”
沈瀛:“……张国龄的手机有被发现吗?”
宋域:“有,但是已经损坏,里面的电话卡也被凶手拔出,现在算是一块人都砸不死的废物板砖。”
似乎是觉得白问了,沈瀛没搭话,保持沉默。
宋域移走目光,重心向后倾斜,歪着身体去看沈瀛的脸,“你在想什么?”
沈瀛垂眼,看向自己的手指,淡淡地说:“我在想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物,会让张国龄亏欠到必须已死谢罪。”
宋域耸肩,“我保持我最初的观点,与张应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你注意到张国龄的最后一句话吗?”沈瀛深邃的目光中,隐约有暗芒一闪而过,“他说‘我没他这样的儿子’,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
宋域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故意撇清自己与张应成的关系呗,不然还能有什么?”
“我们开始建立的原因是张国龄在散播帖子,想要把自己从这件事情中摘取出去,但现在显然可以推翻这条推论,他也是幕后黑手报复计划中的一环,”沈瀛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如此一来,他的这句话就有了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宋域低头喃喃,“反向维护吗?”
沈瀛推开椅子,站起身后,伸手拍了拍衣角被压出来的褶皱,“反向维护是有一层,但确切来讲,这句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而是说给凶手听。”
宋域眉头紧锁,“凶手本来就是冲着张应成的事而来,他这样说不是更加激怒了凶手吗?”
沈瀛目色冷淡,提醒一句:“他是自杀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等等,难道……”
宋域话还未说完,脑中倏然闪过一道白光,心底那个胆战心惊的猜测让他经久难以发声。
“他希望凶手知道他的死讯后能漠然置之。”
沈瀛侧光而立,脊背挺得直如寒松,抬手拉开被合上的门,大跨步走了出去。
他希望凶手知道他的死讯后能漠然置之……
这句话不断在宋域的脑海里环绕回旋,就像是身处在万千人海中,万千人海皆在重复呢喃同样的言语。
与之前不同,宋域神色骤变,面容顿时惨白一片,半清醒半迷糊的情绪涌入他的眼睛,残忍地挤掉最后一点清明。
他的脑袋里一片狼藉,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摩拳擦掌着想要破土而出。
似有暗色云雾挡在了他的眼前,即使他试图调动全部的意志想要拨开它,却也无能为力。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声音穿破云雾,飘飘忽忽地荡漾开来——
“记忆永远只能拿来追溯过去,有朝一日我要是在这行因公殉职,希望你能漠然置之……万物朝气蓬勃,草长莺飞时,我会悄无声息地贴近你。”
……
“宋队长,宋队长……”后勤部的老董喊了几声。
没见宋域反应,他又按耐不住地伸手,在宋域失神的眼前晃了几下。
宋域陡然一惊,回神后愣头青似的看他,“老董……你怎么来了?”
一开口,他倏地发觉自己的声音意外的沙哑,像是镇压在无底深渊里身受重伤的巨兽,似有似无的呻/吟。
“我来这里打扫卫生,”老董提了提手里的扫把,“话说宋队长你怎么还没走?他们都走了。”
宋域甩了一把脑袋,找回了初始的清明。
疲惫不堪地捏了捏眉心,有气无力地解释:“最近案子太头疼了,弄得精神不好。”
老董顿悟,苦口婆心地劝说道:“那要多休息休息,俗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一线的同志每天东奔西跑,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嗯,你们后勤部也不比我们轻松到哪去,您一大把年纪了,也要多注意身体。”宋域双手压上桌面,支撑自己站起。
也许是坐久了腿麻,他有一瞬间险些没站稳,“我还有事,先走了。”
老董笑呵呵地点头,连眼角的褶皱都不由自主地堆了起来,“行,多保重啊。”
宋域深呼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东西,步子和往常一样的不紧不慢。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身形略微不稳,脚底踩在地板上时,几乎轻飘。
老董目送宋域的背影离去,忍不住摇了摇头,感慨万千地叹息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工作压力真大,迟早要进ICU里喝小米。”
宋域慢慢悠悠地晃回了刑侦大队,里面正热乎朝天地聊着鸡零狗碎的事情。
他没着急走进去,而是停在了窗口边,侧身靠在墙上。
沉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橘红色的光映在他的脸庞,显得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沧桑。
他将烟点燃后叼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咬着。
直至烟气滑过喉管,钻入肺部,他才觉得浑身舒畅,旋即又猛吸了几口找安慰。
其实他从前很不喜欢抽烟,因为长期接受过吸烟有害健康的心灵洗礼,所以对烟这种被批判的事物提不起任何兴趣。
但后来缺了一部分记忆,才想试试香烟这种传闻中很快乐的东西,结果一次之后就难戒掉了。
以至于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点一根烟放进嘴里叼着。
李小海刚在厕所狂轰乱炸了一番,手掌里的水还未干透。
他在空中甩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宋队,又躲外面抽烟呢?你这算是在公共场所吸烟,得交二百的罚款。”
宋域嫌恶地向后躲了躲,“狗爪子伸一边儿去,别把脏水甩我身上。”
李小海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起,趁宋域不备,故意又猛甩了几把。
在宋域的衣服上洒了几道明显的水痕,甚至还有一两滴因为力道过大,正中面门。
宋域脸色阴沉,磨磨牙,“……”
李小海看出宋域即将火山爆发的面孔,赔笑几声,脚底踩肥皂一般,飞速滑进了办公室。
宋域火冒三丈,两指夹住香烟,骂骂咧咧地高喊:“李小海,你丫给小爷等着,有机会小爷一定给你塞太平洋!”
李小海自动屏蔽掉危险言语,老僧入定般的坐下。
宋域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李小海,转头眺望市局远处一望无际的夜空。
他的侧脸映照在这片白炽灯围起的光芒中,看上去有种冷峻且脆弱的美态。
沈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宋域身侧,站在一盏光线较为暗沉的白炽灯下,面庞在这种冷光下更显清冷,像是在他周身裹了一层薄薄的寒气。
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吸烟不好……容易黄牙。”
宋域“噗呲”笑出声来,拿下嘴里烧了一半的烟,半开玩笑地说:“我以为你会说短命。”
沈瀛沉默许久,久到宋域的烟都快烧完了。
“呼……其实没有什么黄不黄牙、短命不命的,烟只不过是一种精神支柱,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天天劳心费神,不靠这个谁能撑住?”
宋域没有再抽,丢在地上用鞋底踩灭,然后绕过沈瀛的肩膀,丢进了垃圾桶内。
就在宋域准备提脚要迈进办公室时,沈瀛蓦地开口,声音凝重且严肃,“性命不是通关游戏里的数据堆砌,没有再次重启的可能性,不要随便开玩笑。”
“你们知识分子都很严谨吗?”宋域扭头,嘴角上扬,“有人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比如我听说A大里好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就去了寺庙进修,你是不是也信奉玄学?”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沈瀛提脚,先一步进入办公室。
宋域无奈地努努嘴,闲庭阔步地跟在沈瀛身后。
刑侦大队的小年轻在宋域办公桌旁等了几分钟,手里抓着一本不厚不薄的小册子。
他听见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转头向那里看去。
只见宋域不慌不忙地朝他走来,立刻迎了上去,并将手里的小册子交上前,“宋队,这是观音岛的租船记录。”
“等了很久吧?”宋域接过,和颜悦色地笑看小年轻。
小年轻连连摇头,像是在甩拨浪鼓,“没有,才从观音岛那边赶回来。”
宋域拍了拍小年轻的肩膀,“辛苦了。”
小年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一眼沈瀛便离开了这里。
宋域随手翻了几页,然后拉开椅子压了下去,阔大爷般仰躺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浏览着里面所记录的内容。
密密麻麻的租船记录写了整本册子,光是一天的租船量就高达五十几只——
大部分是旅游团包下的中型船只,小部分是私人预订的小型游艇。
宋域浏览每一页的定金,摇头感叹,“啧,暴利行业,将来我要是失业了,也去干这行。”
又伸手往后翻了几页,日期变成了今天。
下一秒,他态度陡然一转,开始认真起来,目光仔细观察在今早租用船只的记录。
【租船人:孙胜(非预订),租船时间:早上八点至中午十一点,租船型号:小型游艇,联系电话:1572654……】
宋域惊愕,“又是孙胜?”
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沈瀛离宋域最近,听见宋域的声音后当即转头,“怎么了吗?”
“你看这个,”宋域一手拿着小册子,一手指在其中一行记录上,“又有孙胜。”
沈瀛盯着宋域所指的名字,迷茫地反问:“孙胜?”
宋域这时才蓦然想起,查到孙胜的时候沈瀛刚巧不在这里,于是出声解释了一遍,“……他就是去找过那对夫妻的人。”
沈瀛醍醐灌顶,不禁又瞟了记录几眼,“你打一下这个电话。”
宋域依言,掏出手机拨了过去,结果电话里只传来冰冷的机械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宋域挂掉电话,努努嘴道:“空号。”
沈瀛平静地说:“他故意留了一个假号码来糊弄我们。”
“难不成就是他杀了张国龄?”
宋域转念一想,又觉得匪夷所思,孙胜就是一个干偷鸡摸狗事的小混混,怎么可能和财大气粗的张氏父子有牵扯?
沈瀛想了想,“有可能他只是受雇于人,替主谋办一些跑跑腿的小事情,从中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
宋域按照沈瀛所说思量片刻,“有这个可能性。”
他放下手里的小册子,提起音量冲邱元航喊了一声,“老邱,孙胜的照片在内网传了这么久,哪边都没有消息传过来吗?”
“他并没有出现在机场和车站,那边的兄弟暂时还没找到他的人影,”邱元航站起,将导入好的执法记录仪画面切给宋域,“这是我在他前妻家的视频,你可以看看。”
宋域接过,摆在了自己与沈瀛之间,“嗯,那他应该还在本市没有外逃,加大搜寻力度,如果于占批准,把赏金往上再提一提。”
“我们市局哪有钱?上上下下一穷二白,于局更是两袖清风,就今天他带去的那支笔,都成老古董了。”
邱元航显然不知道于占曾经在沈瀛面前构建空中楼阁的事,一点都不留情面的将市局里里外外的抠搜给吐槽了一遍。
宋域是个知道内情的人,刚想要使用眼神打住邱元航的话,但奈何面前有一块厚实的隔板阻挡,眼神根本传递不过去。
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沈瀛的脸色,害怕这实物与照片严重不符,于占精心凹出的卖家秀功亏一篑。
只见沈瀛仿若未闻,眉心都没蹙起一点。
宋域冥思苦想一阵,也许是合同都签了,解约要将此事记录进诚信档案,所以沈瀛才会强迫自己坦然接受事实。
宋域悄悄叹息一声,看向沈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唉,上当受骗的小倒霉蛋哦。
一头雾水的沈瀛:“???”
这人脑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