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在市局的地下一层,密闭环境,排风扇在嗡嗡作响。
无影灯的光线泛黄,直直打在解刨台中盛放的尸体上,两侧的法医正拿着掺入冷光的解刨刀,刀尖顺利地剖开尸体的肚子。
一只铁皮小车上面摆放了一只擦拭干净的塑料桶——用来盛放尸体脏器。
“给他剪一下指甲。”法医乔宁冷静地指挥自己的助手。
助手点头,立刻从一旁拿起工具,将尸体的十个指甲剪下,然后用袋子封好。
乔宁仔细观察尸体被打穿的太阳穴,“伤口大于9.0毫米,大口径弹。”
助手闻言,立刻拿起小车上的本子开始做记录,笔尖在纸页上疯狂律动。
晚上十点,会议室密密麻麻坐满了一大圈人。
于局、齐副局、几个科室的科长齐聚一堂,平时很少能看见这种大阵仗。
能容纳十二人开会的桌子后,一张巨大的显示屏上正放着张国龄死亡现场的照片。
“抱歉抱歉,麻烦收收脚。”邱元航佝偻着腰,挤过人满为患的角落,轻手轻脚地从外面搬了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慢慢放在了角落里。
胳膊肘抵了抵同样缩在角落里的杨欣然,“这事闹出来的动静真大,除了年会,难得见着几个大领导齐聚一堂。”
杨欣然抬手挡住自己的嘴,压低声音道:“那可不?死的又不是路边的流浪汉,而是退休的特情部副部长,更何况还是枪杀,高度上升一点就是国家安全问题……咦?你这脸色的伤怎么了的?我瞅着像是指甲刮的。”
“别提了,今天不知道怎么着,辖区派出所人手不够,我刚被抽走紧急处理了一个你死我活的民事纠纷,口水、指甲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我能直立着回来见你都是老天爷保佑。”邱元航光想起九阴白骨爪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有你说的这么壮烈吗?”
“跟我一块上车的有个小年轻,估摸是刚出校门的实习生,我们破门的时候迷迷糊糊就被挤上了前线,对方拿锅铲直接砸了他脑门,我觉得少说也是个脑震荡。”
杨欣然啧了一声,“袭警啊,这可有判头了。”
“那可不?”邱元航的目光飞速绕着主桌转了一圈,诧异地发现有一张空出来的椅子,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坐上去,“那个位置是谁?”
杨欣然一耸肩,“不知道,我瞧着局里的几个大人物都来齐了,估计是上头派了哪个领导要来临场督察吧?”
宋域忽地转头,瞪了一眼邱元航和杨欣然所处的角落。
背后扯闲话的两人陡然一惊,连忙闭了嘴。
哒哒哒……
会议室门外传进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外。
随着厚重的铁门被拉开,走漏出来者温和且惊艳的面容。
邱元航惊愕地凝望门口的人,“沈顾问?!”
沈瀛目不斜视,顶着一屋子人热切和诧异的目光,不紧不慢地绕过错愕的宋域,提脚走向唯一空下的位置,缓缓坐了下去。
“抱歉于局,路上堵车,有些耽误了。”
于占冲着他温和一笑,“没事,沈顾问能来就行。”
众人:“???”
二郎神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宋域牙疼:“……”
不是吧,开会迟到都能被原谅,那我之前踩点上班时挨的骂算什么?
于占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右手抓起自己用胶水重新粘合过的古董钢笔,“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会议——乔宁,你们法医先来讲一下。”
乔宁若有所思地瞟了几眼沈瀛,轻轻推开椅子,拿起资料站起身,“我们在死者皮肤上只发现了一处创伤——太阳穴上的子弹口。创口周围有很明显的烧焦痕迹,推测为枪口抵上太阳穴进行的射击。”
他向助手使了一个眼神,助手收到后,伸手在屏幕上按了一下——
一张放大的太阳穴照片就显现出来,原本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如今可以清楚看见一块黑褐色的焦痕。
“我们对创口进行了测量,推测使用的子弹是大口径弹,类似于美国M1911A1式11.43毫米手/枪。”乔宁再次看向助手。
助手又点一下屏幕,将张国龄死亡现场的正面照摆在正中央。
“但他的死因还不止这一个。”
乔宁这句话刚落,如一颗鱼/雷在水中爆炸一般,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下面的人开始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于占拍了拍桌子,“二郎神”再次显现,严肃的目光掠过底下的众人,用命令的口吻说:“安静!”
“我们在对死者的胃部进行食物鉴定时,发现了一种未知药物,进过分析,暂时只从中提取出天仙子,剂量不大,不足以致死。”乔宁顿了一下,“但和其他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可能会加重它的毒性。”
随着屏幕上出现胃内提取物,他继续说:“凶手可能事先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毒药,二是枪支,死亡时间大约是上午九点到十点左右。”
乔宁坐下,于占也停止了记录,“好,接下来痕检科来讲。”
小黄作为被推选出来的代表人员,在进入会议室前,已经将所有的证物都反复确认过无数遍。
他听见于占点名,迅速从椅子上腾起,声音铿锵有力,“我们痕检科在现场提取到两组指纹,一组属于死者本人,一组属于死者的管家。”
痕检科的另一位工作人员站上台前,手指敲了敲屏幕,上面立刻显示出两组指纹的照片。
“我们在距离死者六米远的墙体上挖出来一枚带血的子弹,经过分析,与死者手中的枪支相匹配,为美国M1911A1式11.43毫米手/枪。”
屏幕再次一闪,枪支照片与墙体上卡住的子弹并列在一起。
“我们对死者的手部进行了硝烟反应检测,有明显的颜色变化,”小黄说,“在死者面前的茶杯中,并未检测出任何毒药残留物,可能是凶手将他的那一杯与死者进行了交换,并且在作案后带走了有毒的那只。”
几组门窗的锁芯照呈现在所有人眼前,小黄等着照片被放完才继续说:“门窗均未发现任何被强行破坏的痕迹,应该是死者主动带领凶手进门,屋内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于占抬头看向宋域,“能排除那个管家的嫌疑吗?”
宋域沉着地点头,“可以,有人证和监控证明,案发当时管家正在商场内进行物品采购。”
宋域不紧不慢地站起,手里托举着一沓资料,“我们刑侦大队在案发后对管家进行了审讯,据他所说,死者在今天早上八点左右突然给他打电话,要求他先后去东港市场、蔡湾路、九龙市场等地采购大量物品。这几个地方距离较远,总路程大约有二十七公里,可以判定死者是故意支走管家,方便与凶手进行秘密谈话。”
李小海顶替了助手的职位,端正地站在大屏幕前,打开管家的行程路线——
红色的线条连接地图上的六个点,几乎将整个城区围成了一个圈。
“我们对万蜀园的监控进行了排查,发现在八点十六到九点四十六的这段时间内,小区监控黑屏了两次,黑屏时长全部为五分钟,”宋域翻开资料,“在对这段黑屏时间内进出的所有车辆记录进行逐一排查后,并未找到可疑车辆,凶手有可能是步行进入或者是划船。”
于占笔尖敲了敲纸张,“有没有可能是翻/墙?”
“没有,小区三面被安装了高压电网,另一面是万蜀湖,开发商为了吸引眼球,所以并未在万蜀湖前修建围墙。”宋域扬起下巴,眼睛看向大屏幕,“大家可以看大屏幕,万蜀湖水面平静,四公里外就是观音岛——观音岛因为被规划成了旅游风景区,经常有中小型船只在水面上通行,所以凶手极有可能是划船进入万蜀园。”
也许是有了可以调查的方向,于占面色终于柔和了一点,“接下来你们可以重点调查观音岛的船只租用情况,有没有在时间段内租船的人员。”
“是,我已经派人前往观音岛,查询租船记录了。”宋域微微颔首,然后又抬眼看向李小海。
李小海眨眨眼,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翻出了张国龄与张应成的父子关系资料图片。
“我想大家对最近的帖子应该很熟悉,我们刑侦大队通过近几日的搜证,发现照片中的工厂曾经发生过一起意外死亡案件,死者正是张国龄的儿子——张应成。”
这次不仅角落里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于占甚至也露出惊愕的表情,握住钢笔的手在空中一滞。
宋域仿佛早已料到自己放出这个惊天大消息后的场景,身形岿然不动,甚至胸腔中还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骄傲感,“我们怀疑这两起案件存在一定的联系。”
“嗯,你们这次的发现很有参考价值。”于占对宋域的话进行了高度赞扬。
他虽然看不惯宋域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痞子气,但办起正事来,这个痞子的态度还是端得很正。
他撂下手中的钢笔,转眼瞟向坐在一旁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沈瀛,“据说张国龄的死亡消息是沈顾问告知的,沈顾问又是如何得知他已经遇害的消息?”
沈瀛感受到重新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在案发之前,刑侦大队曾与张国龄进行过一次通话。”
于占转眼看向宋域。
宋域点头,补充了几句,“我们也是了解到张应成与张国龄的父子关系,所以打过去了解一下情况。”
沈瀛抬眼。
他本身就有着一股淡且薄凉的气息,配上现在的气氛和冷静的声音,更是突显出其城府的深沉,“宋队长,能不能帮我把那通电话重放一遍?”
突然被点名的宋域怔了一下,对上沈瀛的视线,想要知道他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理,“好。”
说完,他站起身去拿设备。
邱元航仔细回忆自己拨过去的电话,仔细揣摩起张国龄的电话,终究是少了点慧根,没有想透问题,“那通电话有什么稀奇吗?”
杨欣然回忆了一通,不自信地说:“没有吧……”
李小海弯腰钻回自家组织内,抬手拎起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本子和笔,转身坐在了空出来的凳子上,“我也觉得没有。”
几分钟后,宋域提着一台打开的笔电走进来,摆在会议桌上,手指在键盘里翻飞,调出那段有关张国龄的录音,食指轻轻在回车键上一敲,电脑中立刻传出张国龄不耐烦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不订购产品,要是没事就别再打过来,过几天会考虑你们的产品,来回访也不需要。”
“市局……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已经在上面写的很清楚了,没什么可以补充的。”
……
录音播放完毕,宋域轻轻敲了一下空格键。
于占竖起耳朵听了一遍,可能是他与沈瀛不属于同一派别,修习的功法略有差异,完全听不出来问题所在,虚心请教道:“沈顾问,有什么问题吗?”
“于局,你没有注意到背景音乐吗?”沈瀛眼底风波不起,抬头再次凝望宋域,“宋队长,能单独提取出背景音乐吗?”
“应该可以。”宋域迟疑一下,虽然在这方面他不是非常厉害,基本上都是靠着技术部那边的帮助,但他上次去看过技术人员的操作,大致的过程还是能想起来。
下一秒,乔宁突然开口,自告奋勇地起身,“宋队长,这个我会,还是让我来吧。”
宋域错愕一瞬,盯着乔宁的面容端详片刻,随后将电脑挪给对面的乔宁。
虽然他与乔宁时常会在会议室上碰面,但因为两人所处科室不同,以至于几年了还只是处在过节转发一段老掉牙的祝福语、工作上需要对接时聊个七八句的客套阶段,对乔宁本人根本不熟悉。
也不是宋域故意不愿意和乔宁多交流,而是乔宁的眼里总是死气沉沉,如同是住进了一片荒芜,看谁都像是在看一具解刨台上的冰冷尸体。
宋域觉得或许是与他经年累月的工作性质脱不开关系。
几分钟后,乔宁完成了声音提取,电脑里随即又传出另一种声音。
一阵沉重且压抑的乐器声四散开来,在一片寂静中显得风谲云诡,像是黑暗中的呢喃……
这段录音很短暂,仅有一分钟不到。
于占若有所思地端起自己的杯子,拧开盖后抿了一口,“这是……小提琴曲吗?”
乔宁笑了笑,将手里的电脑还给宋域,纠正道:“不是,是中提琴。”
于占抱着杯子,沉吟一声,“这个和张国龄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曲子叫《Sub Title》,属于一部改编自司汤达《红与黑》的复仇剧,讲述了男主报复财阀一家的故事,”沈瀛沉声静气,“我最初听见这个曲子时只是觉得很奇怪,并没有太过在意,但后来我反复思考张国龄的话,才突然发觉这是一首催命曲。”
宋域拿回电脑,在听见沈瀛嘴里那句“催命曲”后动作一凝,“他的哪一句?”
沈瀛的镜片微闪,“第一段……在一开始我就觉得他的话很不对劲,一般人接到电话后会下意识去看来电人是谁,如果是常人看见或许还能解释为推销,但张国龄不一样,京海各个部门的电话对他而言即使不烂熟于心,也至少能辨认出所属单位。”
宋域反驳,“也许是在此之前接到了推销电话,所以才会误以为是推销人员又打了过去。”
“我也这样想过,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这个样子,”沈瀛眸色深沉,像是在里面塞入了一个黑洞,再次提示,“你们可以尝试将他的第一段话的每一句开头连起来。”
宋域又点开录音,只播放张国龄的第一段话。
“我知道你是谁。不订购产品,要是没事就别再打过来,过几天会考虑你们的产品,来回访也不需要。”
李小海掰着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算着,小声说:“我不要过来?”
“你就这脑容量?”杨欣然嘲笑,“应该是——我知道你是谁,不要过来。”
沈瀛声音清晰且淡漠,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回荡,“我知道你是谁,不要过来。”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乔宁抿了抿嘴。
沈瀛的目光扫过乔宁的脸,“但的确发生了命案,不是吗?”
会议桌上的其余人一个个脸色阴沉发黑,像是被一团不大不小的乌云屁股毫不客气地压住了面门。
有人觉得牵强附会,有人觉得纯纯的阴谋论。
“算一算时间,关于截出来的中提琴声,有可能是凶手当时正站在一旁拉琴,”沈瀛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从桌上放下,摆在交叠在一起的大腿上,有条不紊地分析,“凶手的目的很简单,他来找张国龄报仇,而张国龄也是心甘情愿被他杀死……在家里还穿着一身熨烫工整的西装,脚上踩着干净的皮鞋。”
宋域:“……”
沈瀛不悲不喜地继续说:“他满心欢喜的接待来客,并且已经准备好了枪支,打算体面的送自己上路——如果没有那杯投了毒药的茶,那就真的是一个毫无纰漏的自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