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航在筒子楼前徘徊踱步,同行的辅警守在警车旁安静等待,警车里还坐着两个面色煞白的人。
邱元航一边像个被戳了肚子的河豚般鼓着脸,一边给宋域打电话抱怨,“老宋我跟你说,那对夫妻一开始狗屁都不愿意吐一个,乱给我讲些扯皮拉筋的玩意,张嘴就是鬼话连篇,我气得我血压都直奔三级的临界值!”
宋域敷衍一句,催促地说:“行行行,回来给你报销降压药,快说从狗屁里闻出了点什么东西。”
“他早上吃了韭菜味的包子,”邱元航斜过身子,瞥了几眼警车里如坐针毡的夫妻,“我告诉他们那个负责人已经交代得一清二楚,把他们两个违法犯罪的事给爆出来了,还大费周章给他们这两个人法盲进行了一场普法教育,要他们自个掂量掂量。他们一听‘坐牢’两字差点裤子给尿湿,这才一五一十的全部交代——说大概在一个月前,有人突然找上了他们,也问了和我同样的问题。”
宋域眸光微闪,音色沉沉,“谁找了他们?”
“他们也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最后他们个小胆怂,装疯卖傻把这问题兜过去了。”邱元航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低头钻了进去。
宋域沉吟一声,吩咐道:“叫他们配合我们的画师还原肖像。”
“已经带回来了,”邱元航脑袋向后扭转,冲车后正战战兢兢被押解进来的夫妻两人说,“安全带系好。”
两人如同受惊的猫,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立刻伸手在座椅上摸索,磕磕绊绊地将安全带扣好。
舌尖像是捋不直一般,战战兢兢地说:“是是是……已经系好了,警官。”
邱元航撇了撇嘴,油门一踩,蹿出了筒子楼群。
市局。
李小海比邱元航晚将近两个小时回到市局。
他任劳任怨的将张应成的亲朋好友挨家挨户,像是做人口普查似的转了一圈,可惜到头来连屁都没问出半个来,还被拉着问东问西。
甚至有一家还热情到爆炸,拽着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单身,有没有考虑过结婚……这都是些什么稀里糊涂的古怪问题?!
宋域瞧着李小海阴沉的面色,嬉皮笑脸地问:“小包拯,有问出什么来吗?”
“老大,您别提了,心累,”李小海努努嘴,“他们也都不知道张应成和张国龄之间有什么天大的矛盾,甚至对于张国龄不认自家的独宝儿子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
“据他们说张应成是张国龄的老来子,四十多才得了这个儿子,后来张国龄妻子因病去世,张应成就成了家里唯一的香火延续人,张国龄对他百般宠爱,那叫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恨不得把这个独苗苗宠上天去。”
宋域若有所思,“……这么说,张国龄刚才的态度就很值得怀疑了。”
“哦,我这里有一张照片,是从他外婆那里拿来的,”李小海立刻打开自己破旧的链条包,伸手从里面掏出一张边角褶皱的照片,“这是张应成在国外留学时寄回来的一张,最旁边的人就是他。”
他伸出指头,指尖压在第一排最右边的一个黑衣服男生身上。
宋域顺着李小海手指的方向看去,对着那个男生打量了几眼,客观评价他的模样,“长得是和张国龄有点相似,但还是少了点张国龄的戾气,不够锋利。”
“长得凶神恶煞讨不到老婆,”李小海退后一步,似笑非笑地凝望宋域,“比如宋队你。”
宋域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身边这个嘴贱的人,掩在桌下的腿已经按耐不住想要大展身手,“快滚,小爷是以工作为重,你难道没有看过每年市局帖子里的最帅刑警投票结果吗?小爷年年第一,就没掉下来过。”
李小海注意到宋域虚晃着的腿,但依旧没有很高的自觉度,继续挖苦处于爆发边缘的宋域,“但市局帖子里‘最适合结婚的男警官’投票里,你可是年年没有被提过名,我看倒数第一都没瞅见是你。”
“滚滚滚,妈的,小心我把你这嘴拿502封了。”
宋域这座活火山被点燃。
迅猛地转过身体,提脚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李小海的小腿,企图把他撂倒。
李小海灵活地侧身,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宋域的扫堂腿。
然后嬉皮笑脸地跑开,堂堂正正地做起了缩头乌龟。
宋域怒气冲冲地瞪住李小海的身影,拎着将人碎尸万段的目光,许久之后才冷哼一声,低头重新端量起手里的照片。
“老宋,画像师已经把嫌疑人的样子绘制出来了。”邱元航抓着一份文件,健步如飞,将手里新鲜出炉的画像递给宋域。
宋域丢开手里的照片,一把抓过文件,伸手打开文件壳,露出夹在文件里的画像——
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赫然出现在雪白的纸页上,极其普通的国字脸,左侧眼睛下方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完全属于丢在人群里就没了影的那种。
他站起身,将画纸高举在空中,手指弹了弹画纸,发出“噼啪”的声音,语气不善地质问兀自低头憋笑的李小海,“这个人你走访时见过吗?”
李小海凑近一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画纸上的这个人,将今天见到的所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遗憾地摇头,“没有。”
宋域缩回手臂,重新坐回来椅子内。
邱元航把目光从李小海身上挪回宋域那里,继续说:“我还有一个线索,嫌疑人在离开时给了那对夫妻一千块封口费,我已经把钱拿到了痕检科,让他们提取出来指纹后马上送去数据库比对,应该快要出结果了。”
宋域关上文件,画纸递还给邱元航,“嗯,你去带他们做个笔录。他们协助负责人掩盖事实,属于共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邱元航慌忙伸手,接过文件,“他们这次协助我们画出嫌疑人,算有功吗?”
宋域迟疑一下,眼睛瞟向天花板,“算吧,你把人交上去就行,我们只管抓人,判刑那是法院的事,别瞎掺和。”
“行。”
邱元航提脚离开。
办公室外,痕检科的小黄怀里捧着三四个比他脑袋都大的快递,胳膊肘里夹着一份几页纸的资料,迈出小女孩子的小碎步,轻手轻脚的模样像是脚底踩着手腕粗的钢丝,掉下去是万丈悬崖。
他看起来不像是痕检科的工作人员,倒像是杂技团的艺人。
小黄还没走进刑侦大队,迎面就撞见了从里面走出来的邱元航,宛如看见希望之光,立刻出声将他喊住,“哎!航哥,这是你们队要的文件……你快拿着,这东西一直在我胳膊肘里往下掉。”
“你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
邱元航见小黄手里摇摇欲坠的快递,连忙加快步伐。
抬手扶了一把快递,将即将崩塌成灾的危险事故挽救了回来,“快递里面装的什么,这么几个大件?”
“我们科的新器材,漂洋过海来的高端货,一个顶我半辈子的油水……你帮我扶着点,要是砸了其中一个,我这辈子算是要在这里白干了。”小黄扬起下巴,眼睛珠子点了点左下方的文件,“喏,这是你们队要的资料。”
邱元航小心翼翼地抽出小黄夹在胳膊肘里的资料,“谢了兄弟。”
“没事没事,我先走了,这东西在我手里一秒钟都是个定时炸/弹。”小黄瘪了瘪嘴,嫌弃且谨慎地抱住自己几辈子的油水,快步向痕检科奔去。
邱元航望着小黄的背影,忍俊不禁地摇头。
转身再次走进办公室,给宋域递交去尚未被翻阅过的资料,“老宋,数据库对比出来了。”
“给我瞧瞧。”
宋域原本阖上的双眼倏然睁开。
伸手接过另一份用回形针夹住的资料,向上翻开——
里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十几行字,看得宋域眉头逐渐紧锁。
邱元航伸长脖子,凑近去浏览,“咦?数据库里面居然有这个人的信息,他是有前科的啊?”
“孙胜,男,四十七岁,关宁市人,曾因多次入室抢劫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三万元。”宋域开口念出资料上的内容,“与其妻离异,有一个九岁的女儿。”
邱元航眯了眯眼,“孙胜和张应成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你等下去发布孙胜的通缉令,在机场、车站布控,搜查他可能藏身的地点……”宋域盯着资料上的一张正脸照片,“还有他前妻家也搜一下。”
“前妻?”邱元航觉得貌似没有这个必要。
宋域抬手敲了敲照片,“总归是女儿的父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是,我马上去办。”邱元航再次转身,踱步而去。
嗡!
宋域的手机急促地响着,像是在催魂。
“谁啊这是……”宋域不耐烦地掏出。
当他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后,原本阴郁烦闷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与川剧变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眼角一挑,慢条斯理地按下了接听键,操起能都掉一层鸡皮疙瘩的骚包声音,温柔地说:“喂,沈教授,有……”
沈瀛不等宋骚包卖弄完他的风骚,语速极快,“快去张国龄家,他有危险。”
莫名其妙被灌了这句话的宋域脑袋里懵了一下,张了张嘴,“不是,你……”
“快去就行,待会儿再和你解释原因。”沈瀛说完就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根本没在意宋域的话。
嘟嘟嘟——
电话戛然而止。
宋域牙疼地咧嘴。
拿下手机。
低头凝视已经恢复成初始状态的屏幕,眼角忍不住抽搐几下。
待他整理好表情后又抬头,换上凝重的神色,“你们和我去一趟张国龄家,那里可能出事了。”
西湾大道,万蜀园。
红蓝相间的车灯,黄色的封锁线,提着黑色沉重箱子的民警……当他们出现在一起时,这里就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凶案现场。
“这里是死了人吗?”
“肯定是死了人,你看这么大的阵仗!”
“这是……老张家吧?”
“对,就是他家,救护车都没来一辆,估计是直接走了。”
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正趴在自家小花园的铁栏杆上,勾着脑袋,兴致勃勃地谈论张国龄家发生的命案,时不时还挥动双手,肆意发泄着旁观者的激情。
宋域坐在玄关处套上了蓝色鞋套,从杨欣然手里取出一副7号半的乳胶手套,拆开包装袋后轻车熟路地戴在自己手上。
站起身子,提脚迈进了大门。
“死者张国龄,男,五十二岁,退休人员,”邱元航站在尸体旁边,面无表情地陈述死者资料,“是三年前辞职的特情部副部长。”
宋域又向内走近了一点,总算是从围着沙发的人群里看清了尸体——
面部无惊恐神色,衣着工整,为一件深蓝色西装,脚上穿着擦拭锃亮的皮鞋。
血液从他的太阳穴一直延伸到沙发,染红了衣领、西装,在他屁股右侧的那一块,颜色明显深于其它地方。
宋域提脚走到张国龄身侧,手指按住他的脑袋,向左侧歪斜。
露出被打穿了一个孔洞的太阳穴,在那里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烧焦痕迹。
他垂眼,发现有一块黄色的数字牌摆在不远处,而在那里放着一柄黑色的枪支。
李小海从宋域身后探出脑袋,仔细观察张国龄的太阳穴,“自杀?”
“不一定,”宋域松开张国龄的脑袋,沾血的手指相互摩挲了几下,“也有可能是凶手拿枪抵着他的脑袋进行射击。”
李小海想了想,转头看向正在查看门锁的痕检科人员,“门锁有被破坏过的痕迹吗?”
“不会有,应该是张国龄自己主动请他进来。”宋域不等痕检科的工作人员说话,蹲下身子打量桌上的一只茶杯。
他拿起后凑近鼻尖嗅了嗅,“庐山云雾茶。”
“为什么?”李小海抓耳挠腮了一通,兀自不懂其中的门道,“既然凶手要杀他,他怎么可能会主动请他进来?”
“你先看一下这块地方,”宋域抬手敲了敲黑色桌面,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有用纸擦拭过的痕迹,“这里原本应该还有一杯。”
李小海盯住宋域手指的地方,“说不定是他喝茶时在那里掉了几滴水,然后拿纸擦掉了。”
宋域又指了指桌子中央的茶具,“你再数一数茶具里有几只茶杯。”
李小海依言,仔细数了数,“一二三……四只啊,怎么了吗?”
“再算上我面前这只,一共五只,一般茶具里的杯子数量是四或六只,就算再定制也是按照双数。”宋域站起身,将桌上的茶杯递给身旁的小黄,“化验一下茶水,杯口也需要检查一下。”
小黄稳稳接过,先把茶水装进一支试管里,又取出一只塑料袋,茶杯也丢了进去。
杨欣然盯着塑料袋里的茶杯看了几眼,“不能排除这个茶杯在此之前就被摔碎了,所以我们才没看见。”
宋域说:“但也不能排除凶手自行带走了茶杯。”
杨欣然面露疑色,“他带走茶杯干什么?洗干净后放回原位,不是更能伪装成自杀吗?”
“你可以理解为挑衅。”宋域意味深长地一笑。
环顾四周,痕检科的人员正在对现场的进行指纹采集工作,强光灯和墨粉轮番上阵。
“他的死亡原因还需要法医鉴定,”宋域抬眼,“李小海,你去调取今天的小区监控。”
“是。”
李小海颔首,绕过尸体后小跑着离开。
杨欣然瞧几眼李小海远去的背影,转头又端详起宋域的侧脸。
迟疑一下,忍不住问:“宋域,你是怎么知道张国龄出事了?未卜先知?”
宋域没有抬头,打开抽屉继续翻找。
声音虽然平静无异常,但眼底却一片深黑,“和我没关系,沈瀛告诉我的。”
“沈瀛”两字被他咬得非常松,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
“沈顾问?”杨欣然错愕,“他是怎么知道的?”
宋域拿起几个本子,粗鲁地全部翻了一遍。
他耳畔的碎发被书页掀起的风卷动一点,眼眸忽明忽暗,“人家脑袋灵光,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