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记录仪里的内容开始播放。
邱元航下了警车后走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居民楼,看上去应该是八十年代修建的,墙体是暗沉的石灰色。路边没有摆放垃圾桶,很多居民就直接把垃圾丢在墙角,等待某天它们自己念着咒语原地消失。乱七八糟的黑色电线缠绕在空中,像是凌乱的蜘蛛网,把湛蓝的天河分割裂成无数碎片。
压抑与窒息感在这里被无限制地放大,逼得空气都沉闷如死尸。
邱元航与他同行的警员一起走了进去,里面的肮脏程度不亚于外面——
青色的痰与白色的口香糖交相辉映,破裂的粪桶堆积在每个可以用到的角落……
邱元航一脸生无可恋,觉得这个月财务应该以“精神损失费”的名义来补偿他,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地进入了危险地带。
在经过小心翼翼地左避右闪后,邱元航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了此次的目的地,在孙胜家门前看见了一位女性身影。
孙胜的前妻赵玉容此刻站在屋外,翻找着钥匙,手里提着一袋病怏怏的大白菜——叶片发黄,个头矮小,俨然像是从剩菜堆里捡回来的便宜货。
邱元航上前几步,“您好,您是赵玉容吧?”
赵玉容面黄肌瘦,脏兮兮的外套裹住她的身躯,警惕地审视着眼前的陌生人,“您是?”
邱元航一边掏证件,一边说:“我是市局的民警,来找您了解一点事。”
赵玉容迟疑了一下,最后点头让邱元航走了进去。
屋内极其逼仄,仅十平方米的小屋内容纳了一张大床,一台大脑袋的电视机,一个还在用煤气罐的灶台。
几乎没有地方可以下脚。
赵玉容可能是感到自己家里的狭小,表情略显局促。
她在一旁收拾出两张小板凳,拿抹布擦干净后递给突然来访的两尊大佛,尴尬地说:“家里有点小,委屈您们二位了。”
邱元航摇摇头,双手接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椅子的四条腿明显发出了“嘎吱”声。
吓得他一惊,险些弹起来。
赵玉容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脸颊发红。
她坐在床上,脑袋低垂。
同行的警员清了清嗓子,轻声问:“您现在有和您的前夫联系吗?”
赵玉容一愣,很显然没有猜到邱元航是来问孙胜的。
随后又缓过神来,声音与面容如出一辙的冷淡,矢口否认道:“没有,我和他早就断了关系,几年没有联络了,只知道他进了监狱。像他那种社会败类就应该蹲大狱……你们今天来找我,不会是他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邱元航抱歉一笑,“抱歉,这个我们还不方便透露。您知道孙胜有什么熟人吗?”
赵玉容蔑笑,“熟人?他爹娘去世的早,亲戚朋友都瞧不上他,连带着我也受了好多窝囊气,能有什么熟人?”
三人又聊了一些内容,总体上是围绕着孙胜展开。
赵玉容的态度始终是极其冷漠,双手环胸坐在床上。
“玉容,今天又是白菜,你就不能买点别的……”进来的人提起门口的菜,嫌恶地走向屋内。
抬眼时,突然撞见屋内突然多出来的陌生人,“你们是?”
邱元航连忙站起身,“我是市局的民警,来问赵女士一点问题。”
男人并没有因为邱元航的身份而露出好脸色。
斜眼刮过屋内赵玉容的面孔,放下手里的菜,淡淡地说:“哦,你们问,我出去接孩子。”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
赵玉容抬起眼皮,没有感情地陈述,“他是我现在的丈夫,同样是个穷鬼,但比孙胜好一点,他不干那些下三滥的龌蹉事情——是个老实本分的……傻逼。”
……
宋域暂停视频,后背抵上冰凉的椅背,“我瞧着赵玉容的模样,她对孙胜估计是恨之入骨了。”
“看样子她成为不了案情的突破口了。”
沈瀛抿了一下唇,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中赵玉容的脸。
他总觉得赵玉容的反应太过冷静了,甚至给他一种虚假的感受。
“所以赵玉容这边可以停下了,”宋域挪过电脑,打着哈欠将视频关掉,随即扭动脖子,端详沈瀛的脸,“都凌晨一点多了,你还不回去吗?”
沈瀛拧开水杯,朝嗓子眼里灌进一口苦咖啡,“我需要帮你们把事情办完。”
宋域忍不住又张开了他的深渊巨口,打了一个超级大声的哈欠,“我们没什么别的事了,剩下的可以自己处理,你别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熬着。今晚的康桥也不是很美,早点洗洗睡算了。”
沈瀛挪开视线,“那行,你也早点回家。”
“我就不回去,在休息室凑合一晚就行。”宋域半眯着眼,自我调侃一句,“睡大通铺更能增进感情。”
“宋队,这里有一个孩子,她说要找你,”负责打扫卫生的王大爷一手牵着衣服微湿的女孩,一手敲了敲门,“眼睛挺大,生得怪可爱的。”
杨欣然一听孩子,立刻挺起胸膛,像是喝了十罐红牛般精神抖擞,“当事人宋域,请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造出来的?藏得还挺深。”
周围一帮人纷纷扬起化了烟熏妆的大脑袋,目标一致地探头朝门口望去。
接着,舞台表演者们开始七嘴八舌,嘴里侈侈不休地争论起宋域背后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更有甚者对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同志指指点点。
开玩笑地将“渣男”、“负心汉”等不雅词汇通通都强制安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小女孩匆匆环视一圈正说说笑笑的人,恐惧地向后挪了一步,藏匿于王大爷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
“去去去,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一个个还是人民警察,嘴里都没几句正经话。”宋域翻了一个白眼,支起身子,慢慢靠近躲在王大爷身后的女孩。
上下打量几眼,蹲下身子,轻声问:“小朋友,这么晚了还出门,你是走失了吗?”
女孩害怕地缩了缩身子但还是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靠近宋域,手指死死攥着破烂的外套,细声细语地问:“叔叔,我知道你们在找孙胜,我能提供线索,但你们真的能给我钱吗?我听我爸爸说可以得五万奖金。”
宋域稍微眯眼,细细端量了一番女孩的五官面容,倒是从眉眼之中瞧出了几分孙胜的味道——这个深夜来访的孩子,正是孙胜与赵玉容的女儿。
抿了抿唇,“对,只要你告诉的线索有用,我们可以将五万奖金交给你的家长。”
“别给我妈妈和爸爸,交给我外婆可以吗?”女孩忐忑不安,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外婆可以帮我藏起来。”
“可以。”宋域站起,伸手包裹住女孩的手。
他明显感到手掌心传来细微的抖动,但没有松开,“你跟警察叔叔过来好吗?”
女孩死死咬住下唇。
也许是眼前这个警察长得太好看,也许是他的手掌过分温暖,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宋域抬眼看向王大爷,“老王,辛苦你了。”
“没事,应该的。”王大爷很大方地摆摆手,打着哈哈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办公室里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泡面香,女孩的肚子“咕噜”响了一下。
宋域一愣,发现她羞红了脸,立即将她带到自己的工位旁,让她在椅子上坐。
拉开抽屉,翻箱倒柜地找出三四块看不见生产日期的散装小饼干。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丢进去的,吃进去指不定要闹肚子。
他迟疑一下,还是将东西塞回了原位,抬头看向邱元航,吩咐道:“老邱,你去楼下小卖部搞点吃的上来,不要拿糖,要能填肚子的玩意。”
邱元航受意,抬脚快步跑向楼下。
杨欣然东翻西找,资料文件被她翻了一个底朝天,最终在一份硬邦邦的文件壳内找到了一包黑芝麻糊——
这是上个月她为了生发买回来的东西。
“我这里还剩一袋黑芝麻糊,冲好了给她端过来。”
宋域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我记得你叫孙覃。”
孙覃乖巧地点头,“嗯。”
宋域抬手按在孙覃因营养缺乏而干枯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把,蹭一手湿意。
转而严肃地说:“以后这个点就不要出门了,路上坏人多,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会主动去找你。”
“知道了。”孙覃羞愧地低头。
宋域挪开手掌,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
沈瀛的目光在孙覃身上到处游离,最后定格在了她的鞋子上——
灰蒙蒙的,与她穿着的衣服一个模样。
他又转头看向窗外浓浓的夜色,在灯光的照射下,玻璃窗上滑落数道斜斜的水痕。
大约五六分钟后,邱元航拎着一大袋零食丢在宋域桌上,肩膀上晕开了两滩水,手提袋的外侧也沾有一些水渍。
同样的,杨欣然捧着一整碗热腾腾的黑芝麻糊,一边拿勺子搅合,一边朝碗里吹气。
孙覃露出几分羞怯的姿态,声若蚊蝇地道了两声谢,端起黑芝麻糊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半碗黑芝麻糊、两袋全麦面包下肚,孙覃感觉自己的小鸟胃得到了满足。
家境贫寒导致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吃饱,一盘油盐不沾的白菜是全家人的伙食,偶尔别的小菜打特价,巴掌大的餐桌上才会添上其它东西。
宋域见孙覃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开始进入正题,“孙覃,现在能说说你知道的东西吗?”
“可以,”孙覃念念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碗,舌尖舔了一转嘴角,似乎还在对黑芝麻糊进行回味,“我在上个星期一见过孙胜……也就是我前父亲,他当时来过我家,但一进门我妈就和他吵了起来,之后没说很久他就走了。”
宋域问:“你听到他们的内容了吗?”
“听见了,”孙覃想了想,“他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没有机会再来了’、‘你跟着我过了几年,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处处受气,我应该给你点补偿’……也就这些话。”
宋域心中将这些话细细揣测了一遍,“他有说补偿什么吗?”
孙覃摇头,“没有。”
宋域又问:“他有提起过自己要去干什么吗?”
“嗯……有,”孙覃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碗上挪走,“他说‘我在做一桩大买卖,能赚很多钱’。”
“大买卖?”宋域低声喃喃。
抬头间,撞见孙覃对碗里的东西馋到流口水,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吃吧。”
孙覃一听这话,重新端起了碗,窝在一旁安安静静地享受在她世界里的美食。
“你觉得孙胜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域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还是偏头去问坐着的沈瀛。
沈瀛凝视自己白皙若瓷的手指许久,“他现在做的事可能涉及死刑或者死亡的风险极高,但这件铤而走险的事,却能给他带来丰厚的利润。”
“雇佣杀人?”
“不单只有这一种,黑市贸易、拐卖人口、地下钱庄、运输毒品……这些都是死刑,且诱惑力大。”
孙覃咽下最后一口黑芝麻糊,抬手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嘴唇,“叔叔,我提供了线索,能给我钱吗?”
宋域一笑,“这点我们需要核实,如果是真的,我们会分文不少地将钱交给你的外婆。”
孙覃姿态慌张地强调,“我说的都是实话。”
宋域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们的规定,也是流程。”
孙覃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还是沉默。
“叔叔找人送你回家吧,这些东西你也带上,”宋域转头就要去喊邱元航,“你送……”
一时间,孙覃慌了神,赶紧跳下椅子,还不忘拎走零食。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用麻烦,我能自己回去。”
宋域理直气壮地驳回了孙覃的话,“不行,你一个人这么晚回去会出问题的。”
“不会不会,我来的时候都没有事。”孙覃还想挣扎一番,目光四处游走,不敢接触任何人的身体。
宋域狐疑,面容逐渐发生了转变,盯着孙覃惨白的脸和泛红的耳尖,缓缓皱起了眉。
他在探究,在揣测,在琢磨,诸多行为混杂在一处抛锚于孙覃身上。
一时间,空气倏然凝固,窗外传来细密的敲击声,像是有石子频繁砸在玻璃上。
沈瀛看出孙覃的窘迫与不安,单手撑着脑袋,不轻不重地说:“好,我们就不送了。”
孙覃如释重负,面朝沈瀛的方向,嘴巴细微地张合几下,但没发出很大的声音。
随后,她将手里的碗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拎着零食,背影仓促地离开,有些逃跑的意思混在这个干瘦的背影中。
沈瀛一动不动。
他显然是看出了孙覃做出来的口型在说什么——谢谢。
杨欣然拿过自己的碗,盯着早已没了人影的门口,夷由片刻,“她一个人没事吧?”
沈瀛坦然自若,“没事,她母亲或者父亲就在不远处等她。”
邱元航贴近被雨打湿的玻璃窗,低头俯视小跑在一楼有玻璃顶挡雨的走廊里的孙覃。
他曾经觉得用玻璃来盖屋顶非常鸡肋,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落叶造访,实用和美观性都不如直接用水泥板盖一盖,眼下倒是觉得还有些用处。
“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一张床,三个人,但凡一个人的活动,都能吵醒其他两人。孙覃想要偷偷摸摸地跑出去,并且不被人发觉,理论上是不成立的。”
沈瀛扭头看向白炽灯下密密层层的雨丝,幽幽道:“因为很早就开始降雨,所以她身上才会有湿透的痕迹。但她的鞋底并未沾上泥泞,这证明她是乘坐自行车或者摩托车来到的市局,而且她胸口打湿的程度比起后背要轻,不难推断出她是坐于车后方,胸口贴在前者的背部。”
孙覃在走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前方已经没了玻璃,她就站在干燥和潮湿明晰的分界线后。
她回头,向人造的灯火通明里望,每块玻璃后面好像全都坐着人。
一时间,她找不到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块玻璃后面的房间走出,从外观看它们都一个模样。
孙覃不知道这些灯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市局才这么亮,但她清楚它们会亘古不变地亮下去。
市局大楼外,暴雨倾泻,高楼大厦上的窗子里兀自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