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火急火燎跑入大堂,见千蘋柳斜靠在藤椅上,整理思路后说明来意:“水位持续上升,我们手下已安排人手协助当地居民撤离。”
千蘋柳睁开疲惫的双眼,他已有三日未阖眼。每当困意袭来想要闭目休息时,洪水便如猛兽般冲进他的大脑,逼迫其醒来。
焱地此次灾难来之怪,将其归咎于“雨”太过牵强。什么雨能够冲刷掉千年牢固的土地,并在短短几月内制造出此地从达到过的水量?
千蘋柳张口又闭口,闭口又张口,反反复复几回后勉强开口问道:“除此之外?”
幕僚将收到的讯息一一告知,无非就是伤亡人数与朝廷拨下来的款之类,并将何妤夫人捎来的话只字不差地告诉千蘋柳,最后将易子寒即将来访之事告知他。
“什么?”千蘋柳并无波澜之态,他再次确认道,“易乞和蓝桥的孩子?是他吗?”
幕僚颔首。
千蘋柳已将易子寒的来意猜个七八成,他伸手去拿桌上的建盏,然而端到眼前时,建盏内摇晃的茶水让其瞬间将自己沉入水底,所以他抵触地将建盏放下。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建盏与桌面间发出不小的声响,茶水惊起不小的波澜,撒溅到桌上。
他倒没有向眼前的无辜人发脾气:“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将他要来这件事告诉何妤吧,好让她也知道。”
幕僚见其眼皮发青,面色蜡黄,于是在告退之前关心道:“大人,您小睡一会儿吧,组织民众撤离这种事交给我们就好,大人您再熬下去身体吃不消……”
不想却关心则乱,千蘋柳强睁开眼皮沉气:“我睡了,我倒是在屋子里睡好了,那些个儿民众呢?本官一定陪他们渡过难关。水灾一日不走本官也一日不走,我倒是要看看,是我先与世长辞还是这水先枯竭见底!”
幕僚本想张口再说说理,可千蘋柳意志坚决,此刻内心焦急难耐,其早些年间突发过心病,若再劝下去保不准会出现更加难以预料的后果。
所以只能连忙道歉告辞出来。
千蘋柳等人此前并不住此地,是在灾难收不住场后碍于焱地与钱塘距离遥远才搬来此地。此处离焱地并不是很远,两地来回左不过花一天的时间。
按理来说,乡下的田园是无数尘土之人的向往,但此刻所有的风景一并褪去斑斓色彩,染上水的青绿。
幕僚绕过屋子和田地,在临时修建的仓库门口避开正抬粮米的人,他在粮仓的栅栏前向何妤问好。
何妤忙得不可开交,即便穿着单薄的轻衣将头发全部盘到头顶依然满头大汗。
“夫人。”
“老爷睡了吗?”她眼睛顾着监督搬运的人,嘴巴顾着和幕僚说话。
幕僚摇头向其解释。
“他觉得他可以用不睡觉这种条件来和上天谈判?若天底下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哪会死这么多人!”
何妤再次嘱托幕僚,一个人不行便多凑合几个人,总有劝下来的时候,继而又嘱托他将她骂人的话一字不改地说给千蘋柳听。
侍女绕过人群同样来到何妤身边问道:“老爷来问粮仓情况如何?”
何妤眉头紧锁,她也很焦急。但此刻她更多的感触还是“无力回天”。
如果能与上天协商就好了。她不是没这么想过。
如果万事都能与上天协商,这世间就会免去许多灾难,就像无药可救的病患会在某个无人的夜间跪在床上双手合十,虔诚地与上天对话:我愿意失去我的一切钱财、房子、田地,只要能使我活下来。
但上天与人之间恰巧隔了一个上天。
何妤叹息陈述:“粮仓……快用尽了。上年莱州干旱,老爷开仓救济后本就剩得不多。如今水灾,粮食颗粒无收,一个镇子的人等着吃饭啊……如若再这么持续下去,即便让百姓一天只吃一顿饭,不足半月这粮食也会消耗殆尽。”
说完指着粮仓里面来来往往搬运粮米的人:“其他州送来的救济几天前就见底。如今便只有等朝廷那边的动静——老爷不是早就给殿上请过书吗?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
幕僚低着头。实际上真实的消息他早已知晓,千蘋柳也早已知晓。只不过他遵守千蘋柳的规定不告诉何妤。要知道,何妤是一位急起来能冲上龙椅骂皇帝的人,要让她知道朝廷的意思她能将皇帝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翻出来骂,比千蘋柳这个一急就捶胸倒地的还要令人丧胆。
况且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
侍女在一旁说道:“奴婢听说大人前几日捎了殿上口信,朝廷让大人您掂量着,过几日朝廷便派官员前来解决……并未提及粮食的事。”
幕僚:“……”
主要原因如下:何妤是掌管整个粮仓的人。换句话来说,无论是百姓还是做工的人都日日与她接触,希望从她那里得知一些好消息。只要何妤保持良好的心态,下面自然会少很多怨怼之声。
可是他们忘了,知屋漏者在宇下。瞒得过普通人一日两日,但瞒不过一辈子。日子一久,大家的心里越如明镜,谁都知道真相。所以这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何妤不是这样愿意强装镇定掩人耳目的人。
首先她急起来便不在乎周围有没有人。
“什么?!”何妤果然闻言大怒,声音提高而洪亮,周围搬运的人齐刷刷看过来。
幕僚低着头用手招呼他们快走,再抬头时见何妤已经挽起袖子冲出老远去,“这是他坐在那尊流传千古的龙椅上用屁股想出来的方法?!水没有浇到他的头上他就只知道他的萧贵妃,鬼迷了心窍了!等几天等几天,等他驾崩的时候吗?!啊?!”
幕僚心急火燎跟在身后,低声责备着侍女又劝道:“大人可不能妄言!这要是被有心之人……”
“怎么?他金包卵卵包金?他怎么不把全天下骂他的人都抓起来杀了了事?”何妤脚步飞快,她已经在脑子里拟好一份阴阳怪气的上奏折子道,“他有本事杀了我?!他连拨点救济的粮食都不肯给的还愿意消耗他金贵的体力来杀了我?真是脑袋被瓢开了一朝一夕之间变成未来不可期的精神病!”
幕僚和侍女一同在身后劝诫,何妤倏地转过身来叉腰冷笑:“你们两个有这点口水来劝我不如动动脑子帮我想想接下来的事,我不是不睡觉想把自己吊死献祭上天的老爷。”
说罢又转过身去快快地走。
她方来这里不久,便熟悉田埂的通向和构造,所以走得比侍女和幕僚快很多,不过一会儿便消失在田地里,幕僚和侍女急匆匆四处张望,唯恐她冲进屋与千蘋柳一较高下——虽说二人是夫妻。
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生活上的事作为下属的不大参与,而在政事方面下属们这些年来时常会感到左右为难。
千蘋柳对于一件事不急就真的不急,即便是火烧到家门口了也还能喝得下小酒,急的时候呢整夜整夜地不睡觉;而何妤便时常观察外面的火星子,但凡有哪一根草冒了点火光她立刻下令铲除。两个人的行事风格没有高下之分,只能说是个人特色。
幕僚与侍女进院时何妤已将房门反锁,并嘱咐下人们谁也不许开门。
“写,你现在给我写”何妤的声音出奇的平和,“一句话内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屋内传来对话的声音。
“一句话太为难了……”
“那你现在去睡觉我来写。”
“算了,还是我来吧,我还想活。”
幕僚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他低声对侍女道:“你呀,跟了夫人那么多些年也该知道她的脾气,要让搬东西的知道朝廷不帮忙那还得了。”
话到此处,门侍者到二人身后悄悄传话道:“张锐大人,皖芷来的那两位客人到了。”
幕僚连忙点头整理仪容仪表出门迎接。
他熟练地安排手下准备房间,而后道歉道:“抱歉两位,因为此处是临时借住的院子,不如钱塘的舒适。”
易子寒正在疑惑千蘋柳和何妤是否因为灾难太过严重而此刻正身处灾地,他摆手道:“没事——敢问,千大人何大人还在这里吗?”
张锐连连点头颔首:“在的在的在的……只是……”
“??”
“哦,是这样的,大人们正在处理朝廷上边拿下来的文书,应付后便来接见二位,还要劳烦二位稍等片刻。”
张锐邀他们进去时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并带着二人从屋后的小路绕道。
这一招在站二位心知肚明,谁都不想让自己的秘密泄露,所以对外来人多加防备。
易子寒抱着了解情况的心问道:“来的时候我们听说焱地的水又涨起来,甚至冲破了州塔,是吗?”
“是呀是呀。”张锐并不知二位的真正来意——他不是陪伴千蘋柳从京城走过来的人,他不了解千蘋柳其人的曾经,所以也不会猜到易子寒的来意。
对于两位客人的出现,他说话小心谨慎,生怕遇见小人作祟使其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