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时,屋内却并不漆黑。
身上缠绕的绷带以及清晰的疼痛感告诉他这并不是另一场梦境。
坐在桌旁的人在困倦中睁开混沌的双眼松气道:“你终于醒了。”
拥有两次被欺骗经历的人不愿立刻相信眼前人的真假,身上的疼痛在此刻化作劫持他的匕首。
所以他在抉择下选择继续闭上眼,保持沉默。
然闭上眼后就再次进入沉睡。
进入没有任何一场梦境的沉睡。
再度苏醒时,较为温暖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到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较为温暖。
于是抬起手来遮住阳光,阳光透过手掌将血液奔涌的流向映照在眼里。
“是的,我们误入假楹林,御剑是为了逃命。”他听见门前慕梦瑾的声音。
陌生人给予安慰道:“了解,我会如实禀报老爷。我为你们二位的遭遇感到十分的惋惜,今日午后老爷会安排人过来探伤,在此之前请二位好好休息。如有任何需要,尽管向我们开口就是。”
“感谢,慢走。”
屋门闭合的声音十分轻柔,走进屋内的人脚步十分轻柔。
易子寒忽然开始相信照耀在手掌上的日光并不来自那个令他丑态毕露的地方。
“你醒了吗?”
“这是哪里?”
二人同时发问。
慕梦瑾耐心回答道:“这是楹林山下的瞿都,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他从桌边搬来一把圆凳,坐在另一扇窗旁。
“你要我怎么相信……”这句话原本应该憋在心里,不过既然已经说出口,索性就说下去,“相信你是真人。”
慕梦瑾早知他会这么问,像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和你经历着同样的事情,那是一模一样的你,好在他的演技拙劣,被我识破后叫来几个没有成人形的鬼影与我纠缠不休……和它们纠缠许久,才得空脱身……抱歉……是我来晚了。”
“你知道吗慕梦瑾,前两次的[你]表现得十分精彩。”
精彩到如今我难以再次相信。
第一次还好,第二次它简直做得天衣无缝,它明白人类会在除掉“冒牌货”后相信留下来的那一个是绝对的真品,并且不会对其设防,它趁此换走有真实效果的风铃,再利用人类的弱点行事侮辱……
易子寒将睡在脑袋底下的枕头拿起来放在脸上。不过,事到如今,他最大的感受是庆幸,庆幸自己起码还活着。
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万事之中,唯有活着是大事。
“谢谢你救了我。”
发自肺腑感谢的话语脱口而出,在此之后他想起那个梦。
其中的一些细节大抵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季知行黯淡的背影,以及明镜湖泊上的主人。
“我梦见了你,你站在湖面上——”
你站在湖面上如神明一般不染凡尘。
“是吗?”慕梦瑾在阳光的笼罩下笑笑,“或许是鬼影将邪气注入你体内的副作用吧,不过没事就好,一切万安就好。”
这无非唤回易子寒记忆里的某些东西,他复又将被子裹了裹,道:“我以为鬼影化人身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是我认识浅薄。慕梦瑾,你说我们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有鬼影?”
慕梦瑾很享受将自己暴露在柔和阳光下的感觉,他微微阖上双眼道:“会有吧。但它既能成功混入人群,则证明它已经将人的属性模仿到了极致且与常人无异,所以很难分辨出。”
帘卷西风,灯芯浮动,幕帘轻牵小银钩。风铃摇摇,草树稀稀,略带凉意。易子寒又将身上的被褥裹了又裹。
慕梦瑾再度睁开眼睛:“不过比起这个,我倒是在怀疑我们二人实际上是掉入了有心之人的陷阱。”
“什么?”
“第一次横跨楹林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说判断真假楹林的人基本上不会出错,他们不仅能辨别真假树林,还能做出准确的真假树林移换时间判断。而且此类人并不像我们二人遇到的老婆婆一样神出鬼没。所以醒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慕梦瑾继续自己的发言,“昨日你还睡着,店里的侍者找到我送换洗的衣物,趁此机会我便问他前几日树林里的事,她便告诉我,经过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巫术婆婆算来,往前推十天都没有真林子的出现。”
易子寒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时间脑子里只飞出两个大字:骗局。
好大一个骗局。
她骗人,这是为什么?
想到此处,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人,那个闯出林子后一命呜呼的人。
如果我们假设所有的巫术人员判断都准确,那他为何还要硬闯林子,答案无非就两种:第一,他想自寻死路;第二,他有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事。
若他想自寻死路,又何故再闯出林子?半路反悔吗?像喝了百草枯一样,给了他反悔的时间但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吗?
此刻,此人身上的玉牌格外刺眼。
他或许是收到什么命令,在某时某刻之前,务必解决某件事。所以他才愿意豁出性命,即便被分尸啃魂,也要完成任务。
易子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得了的猜测。
此人是否与老婆婆串通。
他赶在二人登山之前找到老婆婆,让她说假话,进而想要将二人困死在山中。
慕梦瑾道:“不错的猜测,我也觉得不可能这么巧合。”
“好啊,我们不如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位始作俑者这次没有成功。”
也就是说有下次。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够他们着急的”易子寒无奈道,“我说走就走的旅行,让他们不惜牺牲一条性命来阻拦。喏,说明我们走对了。”
话到此处,敲门声再次响起。
慕梦瑾像习惯了一样前去开门。
易子寒用手在床上画圈圈,他承认,自己的思维过于跳跃。
他应该早早料到此刻朝堂内某些人视他为砧板上的鱼肉,而非“他就管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爹妈都死了,没啥可计较的”。
如今离叛军宫变不到一年,天下方才安静。叛军不仅行动诡异,就连消失也很诡异。仿佛一切尽在执掌之中。
慕梦瑾与官衙派来的人交谈一阵,回来时发觉易子寒早就从床上下来坐在桌旁喝水。
他用手指推开茶杯,又用手将茶杯笼回来。
“一般而言,中央是远见之眼,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叛军的动静”他忽然发言道,“即便是鬼影。”
慕梦瑾很自然地接话道:“中央实际上应对过。京师为一国之心,上年八月叛军蠢蠢欲动,所以才颁布了《降税令》。”
《降税令》,为国家一体令。众人可减免税务,但前提是将户籍册逐一登记以按人头。
慕梦瑾开始在记忆中找寻关于此令的消息:“重点在户籍册。上面的意图很简单。关于上税减免,大部分粮食钱财大多收入自己囊中,且只有一个如此低门槛的条件,谁都愿意。所以那些住在那些长期在京师周围游荡却拿不出户籍的人,就是上面所怀疑。这对任何人都有用,可对面偏偏是鬼影。”
所以这条法令颁了等于没颁。
慕梦瑾继续回忆道:“八月之时都说火上浇油,愈燃愈烈。可在此之后九月十月相继风平浪静。也就是挨过了秋围,和秋围重围。而十月刚过便越来猖狂。所以我想他们在八月选择逃避,一定是知道了上面对他们的追查,选择在此时躲避,还有,他们这么做,便会让上面觉得自己的法令对他们起了作用,且刑部尚书及以下官员已经采取相应逮捕措施,所以放松了警惕,拓宽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在这两月期间他们按兵不动,我认为有可能是因为那两个月指使他们的人很忙,还有可能是这个秋围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易子寒道:“他们是不会对增加同僚感兴趣的,他们只会对修为感兴趣。”
慕梦瑾道:“不错。他们要的就是修为。文官对于他们来说是让自己博学多才。而武将的修为才能使他们擎天架海。”
易子寒心领神会,慕梦瑾实际上是在怀疑朝臣,但符合此条件的官员许多,现在去细查约等于大海捞针。
外面的风依然吹着。穿过巷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呀!!!!我打死你!!”
“你来打我啊!!”
“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你收拾我今日我娘就收拾你!!”
“你有本事别告状啊!”
“你有本事别追我啊!”
“啊!你别拉着我!一会儿迟到了先生准罚我!”
“不!我就拉着你!要迟到一起被罚啊!”
“就是因为你我昨天才被罚了十遍经书!我求求你放开我吧!”
“不用谢!我昨天抄了二十遍!”
“你!!!我们两个一点都不熟!”
“兄弟!忘了?!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
“什么?这么晦气!”
“娘啊!!救儿啊!!”
易子寒:“………”
屋内很安静,慕梦瑾闻声开了窗户,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
嘈杂的人群中,根本听不清什么。叫卖声,笑声,孩子打闹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狗吠。
“哎你听说没?前日那鬼林子里出来两个人。”窗底下的一个女人道。
易子寒一听,便来了兴趣,跟过来饶有兴味地继续往下听。
“怎么没听过?”另一个女人答道,“造孽哦,巫婆婆都算了让人别去,怎么还硬闯…………自己的命不是命啊……幸好哈,两个命大……”
“这种看不到外面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们感叹道,“我还想带我孩子到京城看看呢。你看,人家半仙都等玩脱半条命出来,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哎……难哦……”
“可不是嘛”卖鸡蛋的男人加入二人的聊天,“近些年的日子是越来越难喽,你们听到消息没?焱地水灾都把州塔冲破……”
“我的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