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行沉默良久,再回头时人已消失不见。
连同他随身携带的太师椅一同消失不见。
再转头时,身后的草地变成春季五光十色的湖泊。他向湖泊走去,走去,将严寒留在原地。
湖泊旁水榭静悄悄,没有飞虫,没有绿藤,也没有人迹。
他再向前走几步,走至水岸旁,他忽然见一人从天上飞下来,身体轻盈浮水,衣袂翩跹若羽,飘飘兮似轻云笼月,灼灼兮如芳菲流水。
此人没有按照他的预期沉下水底,而是站立在湖泊中央,将自己刻画入明镜。
梦境在自己主人身后推波助澜,驱使主人也踏上明镜水面。
荷花在他的脚旁盛开,莲叶为其铺路,金鱼从水中跃起为其奏乐。
近了,越来越近,以至于他看清对方轻薄似纱的着装,懒散搭在胸前的长发。
在他抵达湖中央之前,这位梦境的访客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块石头坐在屁股底下,还顺便摸出一卷竹简。
近了,马上就到他的跟前,近在咫尺的距离,于是他听见他吟诵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
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他没有扰乱他。
然而吟诗篇的人却抬起头来看他:“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吗?”
他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在哪里?”
“在这里。”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于是问道:“……抱歉,我冒犯你了吗?”
“不是的,我很喜欢听你读诗”他连忙解释道,但他也不知道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刚才好像不是我在和师父说话。”
没有人告诉他,他能百分百肯定,所以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质疑刚才的表现。
对方虽是才出现不久,但仿佛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没关系的,那些东西都不重要。”
“什么?”
“因为真正的你现在站在这里呀。”
“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真正的我?”难以置信,人会在梦境里说出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
“因为我见过你。”
“这样啊……”他去注视这位异乡人的眼睛,对方的双眼宛如冰镜卧帐底,今宵冰镜帐底卧美人。
美人手上的竹简和美人屁股底下的石头倏地烟消云散,美人拉起他的手在明镜湖面飞奔,他们跃过含苞的莲花,从荷叶顶部飞过,宛若两只相互嬉戏追逐的池鹭。
他们落在草地上,美人指着湖面上的天空说道:“你看,上次你从那里失足跌落,然后我在那里接住了你。”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片深邃的苍穹。
所以不寒而栗。
“所以这里是你的家呀。”他为自己称对方为异客而感到一丝惭愧。
美人说道:“喏,也不算,这里你也会来。”
“偶尔吗?”
“时常。”
美人又拉起他的手在草地上奔跑,跑到水榭旁停下来,松开手指,然后推开屋门。
“咚!”挪动箱子的声音使真正的异客回头。
只见崔嵬气喘吁吁将两大箱子放在地上,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这小破地方有什么可住的?”
说完,他四下张望道:“笑晏呢?”
“哥,我在这里呢”笑晏提着一只叽叽喳喳的画眉前来,脸上笑盈盈道歉道,“方才师父叫我过去问话,因而来晚了,抱歉。”
崔嵬注视着笼子里忽上忽下扑腾的画眉,不解道:“这是?”
笑晏将画眉放在草地上道:“哦,是这样。前几日阮氏来了访客,送了师父这只画眉。师父嫌弃它吵,所以方才叫我过去的时候顺便送给我养。可是天不遂人愿啊,我屋里的团圆圆和小太阳已经使我无暇顾及其他,便想着拿到这里来给哥养,有趣,平日里也能解解闷嘛。”
“你让他养这只鸟?”崔嵬会抓住一切时机呛他道,“别难为这只鸟了,被他养着怪可怜的。”
笑晏笑着:“也是,接下来他有更重要的使命呢。”
说罢,笑晏打开笼子,画眉鸟便恢复自由,向湖泊飞去。
笑晏望着画眉离开的方向,叹气道:“哎,它可是恢复了自由身,可未来我们的路都不好走呀。”
崔嵬双手一摊无奈道:“这历朝历代有几个是安安稳稳的。刀戟相对伤的还不是我们平头老百姓。你看那西北天狼,何时不是在掠夺边关平民,要么就是想尽办法在外廷自吹自擂,讨占便宜。单于常常攻打边疆,对中原的人力物资馋涎欲滴。我觉得此番作祟的八成便是这厮的人。”
笑晏微微笑着:“这可说不定哟,没有定论以前,我们谁也不好说……嗯……不过这么一说,内忧外患还一起来了呀。”
他继续叹气摇头道:“……哎……一切看我们自己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又不知道。发生什么,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是朝廷做出的决定。反抗……”
笑晏没有说下去,他依然望着画眉离开的方向。
一切,看自己吧。
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飞黄腾达确实是想要的,也许逍遥自得也确实是想要的。也许父母的期许是不可辜负的,再也许……国家的命运是不可忽视的。人,终归是要远一条路的吧。可这个问题明明再简单不过。
欲苟顺私情,则国运难改。
笑晏和崔嵬转身消散。
美人带着他进屋,打开半掩的窗户,湖光山色,明镜对苍穹。
“你认得他们吗?”他小心翼翼问道。
美人将炭火放进石炉中道:“好像见过,不过印象没有那么清晰。”
“他们在帮谁搬东西?”
“……”
美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一壶酒放在石炉上温热。
他走到窗边,窗边小桌上散乱的纸张引人注目。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美人在此刻递过来一杯温热的酒。
说道:“你很喜欢这个风味的酒。”
他尝一口,梦中酒的滋味亦是梦的滋味。
是浓墨掺杂着泪水的滋味。
正在此时,谁叩响了房门,美人没有起身开门,反而是门自己打开。
一位身着短衫的女子探头进来,仿佛是路过此地问道:“请问……从哪里走可以离开皇宫?”
他认出她来,这不是皇后吗?她为何身着这身衣服在此处?
又细想,这里是梦境,谁都可以出现。
于是他站起身来行礼道:“参见皇后陛下。”
锦穑站在门内吓了一跳忙说道:“这可使不得!”
美人拉他坐下,将放在桌脚旁的两个水壶递给锦穑道:“只要不走来时的路,你可以选择视野里的任何一个方向离开。”
“来时的路……来时的路……”锦穑提着水壶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美人听闻她的话,将宽大的衣袖理了又理。
终于舍得放下温热的酒杯,美人对她道:“看到一望无际的湖面了吗?”
锦穑颔首。
美人道:“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它并非一望无际,就像苍穹也有尽头。我可以接住从苍穹坠落下来的人,你便也可以走过湖面。湖水的中央虽然深不见底,但请您大可放心,只要你愿意向前走,自会漂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锦穑脱去厚重的吉服,卸下繁重的华冠,她的此身装扮在常人看来平平无奇,她的眼睛却忽然明亮起来,宛如河流汇入大海。
她笑起来道:“还得谢谢二位公子,我现在就出发,告辞。”
待她出去后,美人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然后问他:“你还喝吗?我记得你酒量不太好。”
“你能讲讲我们的故事吗?”
酒对他的吸引力不及这个问题的千分之一。
美人将嘴唇浸入酒水里,将千万个字串成美丽的画。
“你来自苍穹,是苍穹给予我的佳人。”
“……”即使在梦中,如此直快的语言也会使人心魂分离。
“或许我该感谢苍穹的主人,或许我该感谢你的母亲”美人将头靠在手上,懒懒地歪斜靠在墙上,“至少让我接下来漫长的人生没有那么难熬,在许愿这一方面,我能许到来生再见。”
他避开春日里落在头上的花道:“你怎么把我当成救世主一样。”
美人笑,温酒倒。
从此他的视野中多出一道无法抹去的人影。
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明镜湖面上,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在明镜的照耀下成为一道细长的黑影。
她走着,她唱着:“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她无怨无悔地向前走着,她大展歌喉地向下唱着:“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她的身影逐渐变小,声音逐渐消失在耳畔:“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美人向他伸出手,拉他起来走向门外:“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宿命,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得已如此,也会这样穿过湖面吧。”
他没有说话,看着她离去的光影,任由美人拉着自己的手向前走。
美人忽然停下说道:“天亮了。”
这里一直都是亮着,美人却指着苍穹之上道:“喏,你看。”
他顺着美人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发现。
美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拉住他的双手念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苍穹变得越来越亮,亮度塞满他的双眼,遮去彼此的容颜,松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