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将他的容貌堪堪遮住,他的跪姿略显坚毅,双手背在身后,如同刑场上等待宣判的罪犯。
“怎么会……”男孩诧异而冷若冰霜。
虽然面容模糊不清,但独属于血脉中血液奔腾之声使其呼出对方的名称:“父亲……”
男孩向前移动两步,却被慕梦瑾拦在身后道:“我能理解你一别多年见到血亲的心情,但现下不是重逢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正常人”。”
毕竟,即便是赎罪,也要让被亏欠的人看清罪恶的脸。
“不”男孩低头看着从不知哪家的衣柜里翻出的崭新的棉鞋,他的双足从未像今天这般舒适过,“他早就不要我了,他早就不要我和姐姐了。”
外界即将凝结的雾气飘进相对温暖的暖盒,依偎在墙角的烛火却遭到永久熄灭的惩罚,脉搏跃动两次,生命之树从组建成“家”的碎片中坠下,它丢失了一切,露水、土壤、阳光,或许会忘却每一片落叶的姓名代号,但它唯独抛弃不了年轮与枝杈。
他与姐姐在某年某月某日和家中一只初生的牛犊成为父母手中“金光灿灿”的“货币”。
“我生的时候不好,外面冰天雪地冻死好多人,家里也烧不起炭火,所以我自出生后常常生病,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母亲都不喜欢我”他笃定门外的父亲一定听不到他说话,所以放大声音,“他们也不喜欢姐姐,他们常对姐姐恶语相加,别人孩子家有的姐姐都没有,没有新衣服,没有小马,也没有弯弓。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和姐姐相互依靠,也算将生活熬过去七八分。可是后来……春天……我记不起是哪个春天,有一位自称是我们‘弟弟’的人降临,父亲母亲好爱他,给予其我和姐姐从未拥有过的衣服与玩具。不过……或许因为三个孩子让他们俩负担不起吧,他们便要将姐姐过继给一对没有孩子的富户。可不知为什么,他俩又忽然不干了,反而找上一位“商人”,将我和姐姐一同赶上离家的马车。”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姐姐……”没有“再后来”,过往刀尖上的淋漓鲜血堵住叙事者发声的喉咙,可心脏知道“再后来”的故事,大脑也明白“再后来”的故事。
他对于双亲的情感,愤恨大于依恋。
除此之外,骨枯黄土的血亲的模样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可以将眼前的雾霭都掩盖。
“我的孩子啊!!”门外老者孱弱地呼喊道,“你们快回来吧!我们很是思念你们。”
屋内众人保持一致的沉默,男孩口中若食苦杏仁,他向后退一步,慕梦瑾见状道:“您认错人了吧,这里没有您所谓的孩子。”
门外的男人却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求见上帝的姿势,瞎猫子鬼叫:“我的天啊!!!我的儿啊!!我们至少生了你!血浓于水啊!再天大的过错我们也认了!你就原谅我们吧!”
慕梦瑾看其夸张而毫无情感的表演说道:“我说过,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人,你找错了地方,不必要费死力气哭天喊地。”
男人却忽然对着门的方向磕头,他将额头砸在地上,妄图以自己可笑的尊严胁迫对方的谅解,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只听他边磕头边哭道:“儿啊!!你就原谅我们吧!!!!!回家后,你想要什么的都有!!那些欠你的我们通通给你还回来!!你母亲近来病重!弟弟前些日子被家中的玉鼎砸烂了头,只差一口气便……”
“你们精心为其取的名字,命格里压不住家传的鼎器也压不住天命”男孩冷笑嘲讽,仅此这一句话,他或许早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将其演练数万遍,“回来啊…………”
“姐姐呢!!!你可还记得尼露拜尔啊!!当初别人怎么嘲她的!你不记得的东西,你付之一笑的东西!是腕掉她尊严的尖刀啊!”
他还记得那些人言说:就是因为她每天愁眉苦脸的样,父母才会选择再生孩子,不怪她父母,这怎么能怪她父母呢?否则只有她一个孩子,将来这个家就绝后啦。
“你可还记得尼露拜尔啊!!”他叫唤着唯一血亲的名字,向屋外的人冲去,半路被慕梦瑾和众人截住,他在众人怀里挣扎哭叫道,“你可还记得尼露拜尔啊!!!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怎么过得你记得吗!!你怎么有脸来求我!!你怎么有脸来求我!!!若那承接天命的鬼不死!你还记得我和尼露拜尔吗?!!你知不知道!你是害她的元凶!!你可还记得尼露拜尔啊!!回去?!回去和你参拜那死鬼的坟头草吗?!我宁愿留在这里!我宁愿被拖去当祭天神的童男!可是你还记得尼露拜尔吗??!!!!”
慕梦瑾用脚将门合上,男孩的身高还不足他的肩膀,故被阻拦在臂弯内,年纪较小的女孩抱住他的腰,嘴里说道:“哥不能去送死!哥去送死这个世上就没人记得尼露拜尔的名字了!”
话音刚落,紧闭的木门上忽然长出一只纯白的手臂,它张开五爪向男孩的脸伸去。
“跟我回家吧!!”
“咚!”
屋内回荡着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持槊的右手腕第一次被余波所震动,四四方方的小屋被瓦解,只剩下可怜的地板高出泥土一截,方才那只纯白的大手被长槊从中劈开,屋外双膝跪地之人右手自肘关节斩断,遍地的血与骨肉,天虞手忙脚乱去遮掩孩子们的眼睛,慕梦瑾将众人挡在身后,男人倒在地上嘴唇发白道:“你是谁!!啊啊啊!!”
还未震惊结束,身体失血和疼痛的反应还未开启,他的左手便带着他向男孩飞去!
慕梦瑾理应拦住他,长槊挥舞而去时其直接将自己的左胸穿透锋利的槊刺,孩子们惊呼着向后撤,而在此时此刻,慕梦瑾的眼中不止有血液和骨肉,还有男人身后排排相接的假面。
他身后的孩子们像烟雾一般消散,慕梦瑾依稀听到有人在慌乱中叫他“神明”,然而,慌乱唤他的人在某时某刻被大片绿草盖过,雾霭蜕变成挂满星宿的夜幕,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万事万物争相改变原貌,唯独挂在槊刺上的身体,面部表情痛苦扭曲。
慕梦瑾将逝者放回地面,脚下的野草忽然伸出绿色的魔爪,将逝者开始出现尸冷的尸体包绕、包绕、包裹——最终如岩浆吞噬外来物一般将其吞入腹内。
很显然——他再次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被梦洛花拉入“幻境”。
无论是制造幻境还是利用幻境,梦洛花都将其修炼得无可挑剔令人可畏。其创造出的非人之力至今无人可破解,不同于先辈的道路是促成这种结果的重要原因。所以,现在重要的不是“如何破解幻境”而是“如何区别幻境”。
慕梦瑾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想法拿出去一定会被某些长了几十年还没学会思考的人斥骂“咬文嚼字”——但这的确是现今唯一有用的方法——除此之外,便是抓住梦洛花,不过这必然免不了一场争斗牺牲。虽然他们二人之间从未公开树敌,但梦洛花对他和易子寒二人展现出的敌意不容小觑。
他记得,在普通的一天,在静谧的下午,易子寒对他说:若到头来,我真的有错,我愿意承担所有的惩罚。
这句伴随静谧空气的陈述在他的心尖上砸出陨石坑。
可描绘世间万物不只有黑白颜色,有比黑色更浓郁,有比白色更淡漠。
脚下的草地沙沙吹响号角,朝前两步是,朝后两步还是。
“两步”,对啊,两个。梦洛花拥有两种幻境,第一种,攀附人类“贪婪”而生的幻境。外界沉迷于《祝婚书》内的人群,要知道,他们并不是像降落于人间的绛珠仙草沉醉于顽石的性情那般沉醉于姬慈的人生,相反他们大多感受不到姬慈的痛苦,并且很可能认为姬慈的痛苦只是博取他们“高贵同情”的工具,或是在听诗时大脑内不断重复简短而永恒的六字“凭什么?”“为什么?”
换句话来说,他们沉醉的并不是姬慈的经历,而是被诗词唤起的贪婪。不过这也并不绝对,不是所有沉醉于贪婪中的人都听过姬慈,那只是普遍的手段,普遍的手段却能网罗许多鱼虾。
第二种,慕梦瑾更愿称其为“困境”,喏,就像现在这样,被强行拉入虚拟幻境中,看到幻境主人为其制造的种种画面。不过困境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原因不明。
无论对于哪一种,“区分”尤为重要。
绣在衣物上的异兽忽然亮起灿灿金光,慕梦瑾并未收回长槊,他环顾四面八方,却听不知何人道:“你终于来了。”
“出来。”
他心平气和地交涉。
“……你猜我出不出来?”对方复以顽劣的态度。
“我猜你应该不敢出来。”慕梦瑾将长槊杵在地上抱在怀里刺激他。
对方的声音如同深山中居住的巫师:“…………你怎么对我这么不耐烦?”
慕梦瑾回答道:“你以为你是他呀。”
“除了他呢?你对别人也是这样?伙子,我不敢想象你人缘有多差。”
“那咋了?我有的你没有,我没有的你还是没有。”
对方裂开的嘴唇貌似凝固:“你指的是?”
“你猜我指的是什么?”
“哼。”对方冷笑,然而就是如此一个简单的音节,再加之之前于男人身后看到的东西,慕梦瑾便将自己的猜想落实在土壤里。
假面,慈悲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