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的身体并未沉入河底,她的头顶出现一层透明的玻璃,将她与深江隔开,在冰冷世界的两端,她感光而缩小的双瞳再次与时空相会。
一只巨掌,金色焕发光彩的巨掌,示指环带太阳光圈,手腕缠绕九天玄女之帛。它从天上降下,抵御高空空气阻挡的力量——将河岸边三人压入水底,独独放走焦急嚎叫的狗奴。
几近毫秒之间,手腕处的锦帛潜入水底,为心爱之人包扎骇人听闻的礼物。慕梦瑾觉得自己变成河底的河豚,岸上积聚越来越多同村的人,他们的脸如同水波一样晃动着,折射折射再折射传入河豚的视觉神经。
声音嘈杂,混乱人群。
某人打某处拾来打捞渔获的网兜,战战兢兢要将水里悬浮的尸体捞上来——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折了网兜又获得阵阵惊恐的尖叫。
正在这时,身躯的主人瞑目,平静而痛苦地对身体内另一个人说道:“好,现在谜题解开了,神明大人,如你所见,凶手是我。”
“是吗?”慕梦瑾望着眼前一片黑暗道,“可我不认为你有罪。”
“…………说些什么好呢?”她内心焦灼独白道,“好多话,说好呢?不说好呢?”
“我听得见,天虞小姐。”
“抱歉………………”
“没关系,你若愿意说出来便说吧,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你也可以选择不说,选择权在你。”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向下坠落,高空凝集的水珠尽数打在脸上,再次睁眼时,身下冰凉的床榻——并没有床褥,跟随天虞的“捕快”们离他远远地坐着,几人攥着衣角,神色略显紧张,只听其中一人开口问道:“大人?您好些了吗?”
幻境对他的威胁并不大,所以这与常人睡眠做梦无异:“谢谢关心,我没问题——天虞呢?”
“在——”那人嗫嚅开口道,“在隔壁屋——我们将她安置在隔壁屋。她……她使用幻术过了火,醒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好吧——”慕梦瑾望向隔壁屋半掩的屋门,即便再着急求线索,随便闯陌生女孩的房间终归是不好,于是对捕快说道,“让她好好休息吧。你们随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左脚方才向外走一步,身后一人便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握住他的脚踝慌忙说道:“大人!您先别……”
“?”这种情况的出现,预示着将要出门之人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注意事项?”
他此番出门并没有带双燕三人,首先,三人已经做好分内之事不必再随他风餐露宿;其次,易子寒如今属于凡人之身,肌肉记忆在长达七年的更迭中逐渐磨损,所以,他曾妄图将自己的骨骼锻造成永不战败的利剑,配在那人的腰间。
捕快的眼神空洞,慕梦瑾让他起身,同伴过来扶他低声道:“大人,没发觉村子很安静吗?”
语出时,慕梦瑾忽然想到一句话:“在这样卖国卖人的案件下,往往有许多帮凶。”
他们为了利益与生存,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聚拢,如同在火灾中抱团逃生的蚂蚁,国家于他们而言不是深爱的母亲而是宇宙空洞中的亡命使徒,生命在他们手上轮回百转,无价的心脏变成肮脏的铜币,在井底晦暗的污水里他们独自称王。
慕梦瑾站在原地,继而坚定说出心中的猜想:“你们屠村了?”
“………………”
“………………”
“………………”
“神明大人!”方才上演“五体投地”的人想要再度重演“五体投地”,正巧同伴拦着他这才没演成,他解释道,“我们只想逃出去!我们没想……”
“什么时候的事?”
“有人说要去通报官衙的时候……大概……大概……”
大概是在罗浮和鹤孤走后不久。
这么说来,官衙到底不知此事。换句话来说,他是唯一一个真正从外面进来的人。
慕梦瑾打开房门,大雨后升起的雾气使前路迷茫,屋内的几人噤声不语,他们被迫迷失异国他乡,不知即将到来的是审判还是其他。
“我昏迷了多久?”慕梦瑾捂着脑袋问道。
站在最后的女孩伸出示指道:“大约一个时辰?”
“哦,这样啊,嘶,我的头好痛啊,之前我们说了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你们记得吗?”
想要演绎“五体投地”的人立刻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哦,这样啊”慕梦瑾笑道,“那便算了吧,一句话而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以,你们都来自天狼。”慕梦瑾轻声关上房门,和树枝腐烂后掉在草地上的声音相似。
天狼人的面貌与本国人并不相像,豪迈而热烈,火上沸腾的烈酒鼓动其血液,鸱鸮行猎之歌铸成其喉,奔飚与心腔内容物共舞之后,重达百斤之弓悬挂在篝火的热络。
可是他从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他们容貌的异样,想来,这是计谋的一环。这大概源于天虞的幻术,让慕梦瑾在那时不会对他们起疑心。
“天虞小姐乃两国混血……”他们解释道。
如今,眼前清晰可见的谜底解开,慕梦瑾却再次踌躇:她为什么能够复制梦洛花的幻术?又为什么知道他的到来?然后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将过去事无巨细地展示?
是啊,“芙蓉楼”本就是幻术。
他们许多人都沉浸在美梦里。
并且无法自拔。
所以,与其说梦洛花力量强大,不如说她为人性铸造了一座五指神山。
那么天虞……是否是梦洛花插入其感官中的“谋划”?
“我问你们。”
“是……”
“钱塘‘芙蓉楼’是否存在?”
“不存在,大人。”
“你们本是天狼人,为何知晓百里外钱塘之楼的存亡?”
“………………”
慕梦瑾又问道:“天虞姑娘又为何知晓赵家的具体事宜?”
“神明大人”从始至终站在最末尾的女孩向前两步走,她不似其余人一样慌张,“我知道您在怀疑什么。可我们终究要回家。”
屋内七八个人齐齐为其向旁迈步,为女孩再次向前走提供空间。
眼泪是悲痛的灵魂,她将悲痛一滴一滴收纳进象征新生的腺体,此刻她无法再与过去握手言和,所以将悲愤折断在纸上,身葬别椿萱爱犬,手泪却文词竹篆:“我都还记得,母亲在我及笄那日,送了我一匹马。那匹马真漂亮,站在太阳底下像天神张开翅膀。母亲答应我,在我成亲那日,就叫我的马载着我走在最前面。不过可怜它,我离开家前,都没能给它想好一个像样的名字。那日夜里天上的雷响得如此可怕,我跪在那个自称我丈夫的男人的床前,我实在太累了,闭眼之际我突然想起我阿玛阿者,他们是否也会日日哭泣?是否亏空家产也要寻我回来?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啊,他们难道要白发苍苍倚靠在门栏上,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在神灵殿内一跪不起!我想将吉服剥下质问上天,我想问天,我做错了什么?要蒙受这样的侮辱!!外面的人笑话我,里面的人作践我!可我从未得罪过上天,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尖刀割足掌!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那些个人,竟然又将我当成烂掉的首饰,我夜夜梦见他们的脸向我笑,这个笑就像弯刀要人性命啊!”
角落里照明的烛火熄灭,女孩捂着心口继续说道:“我们都生在普普通通人家,想来,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安稳,不求阏氏单于那样儿的荣华富贵,只求一生一世平平安安饱食暖衣,这世间,谁没有这样的心愿啊!这么些年来,我回回想一死了之,可又不愿看到阿玛阿者的眼睛,若十几年等回女儿的一堆白骨,他们接下来该怎么活啊!”
此刻,谁也没有资格去擦拭她们的眼泪。
“幻境之神!是我唤来的!”天虞从屋内夺门而出,她稍作平复心情后说道,“神明大人,您既愿意替我们瞒住这样天大的秘密,我索性也坦白了便是!五日前,陈良这个贱货便要将我嫁出去,于是叫来外面儿镇上的裁缝为我裁衣服,为了掩盖实情,他们将我从茅屋里脱出来安置在前屋里。裁缝过来给我量尺寸,我原以为会是女子,却来了一位笑容满面的男人,他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就从包里摸出止疼的草药,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那天夜里,陈良喝了点马尿便又来打我,幻境之神就将我拖进环境里,告诉我裁缝将此事告诉她,她要救我,叫我三日之后将陈良引到河边去,但不能让赵明知道。她说,赵明的头上漂浮太多的怨念,只有让赵明单独死去她才能积聚更多的力量!”
天虞身边的人再次将烛火点燃,屋内瞬间不再黑暗。
慕梦瑾心里十分清楚,此刻,梦洛花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些孩子们跟他纠缠一阵,是怕他不体谅梦洛花的用心良苦,亦是对陌生国度律法的陌生与恐惧。
毕竟,在他们看来,慕梦瑾和梦洛花之间貌似有不小的矛盾,虽说二者之间谁都没有错。他们为自保而屠杀村庄,或许这是平常人一辈子也无法踏足的禁忌之海,在此之前,他们也无法得知自己会被逼上这么一条路,所以他们恐惧,一旦落入该国司法的手里是否还能囫囵个儿地回家。再者,他们来到这里跨越国度,没有明面上的证明,若他们不反抗,就会成为这个世上的“活死人”。
慕梦瑾笃定天虞已经说完她所知晓的所有事情,于是说道:“尸体?怎么处置的?”
突然变换话题,屋内七八个人结舌:“埋……”
“哪里?”
“山上”天虞说道,“我们在山上挖了一个个的坑,然后埋起来。”
“埋了多久?”
“一夜吧。”天虞说道。
慕梦瑾叹了口气道:“辛苦你们了。”
“?”
“……”
“???”
“这样吧,屠村那么大的事,就罚你们把剩下四个人的尸体埋远点,然后顶替他们的名字佯装当地的村民生活一阵,之后回天狼的事情,我会尽快和上面的人联系。”
“真的吗?”年龄较小的女孩说道,“那些已经被送出去的人呢?”
“放心吧姑娘,掘地三尺也会找回家。下次,就该挛鞮想家了。”
“谢谢你……”女孩在原地绕手指。
忽然,墙角的烛火再次熄灭,人正要再点时,屋门却被风吹开。
“神明大人!”男孩惊呼道,“门外!有个人……”
慕梦瑾回头,在团团迷雾里,竟然直挺挺跪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