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几个人团团围着灰蓝色的床,不声不响地看着这对正在一说一静的医患。
“想说话,但不能开口?”周起燃问。
少年的反应很迟钝,闻言,好一会儿,才做出了转头以外的第一个互动性动作——他摇了摇头。
周起燃又问:“那就是不想说。”
娄溪桥看了他一眼,点头。
他的动作弧度不大,披在脑后的长发却仍然随之垂落,衬得许久不见阳光的皮肤更加苍白。
江岚看在眼里,从衣兜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头绳。她向娄溪桥伸出手,话却是对周起燃说的:“我帮他扎个头发,他头发太长了,这段日子太忙,我也没时间帮他理发。”
周起燃不置可否,江岚就当他默认了。
很可惜,娄溪桥已经不是那个只重复刻板行为,随她动作的自闭症了,抬眼看见朝自己直直伸过来的手,想躲,但迟缓的反应注定他躲不开。
少年瞳孔微缩,微微张嘴,喉咙里挣扎着发出一个刺耳的音节,下一刻,江岚即将触及娄溪桥头发的手被周起燃抓住,同一时间,欲要动作的宋钦被周起燃瞥过来的冷漠视线镇住。
“他怕你。”周起燃松开手,淡然道。
“怎么会……”江岚无措地看着手中黑色的头绳。
肩头蓦然一重,周起燃想解释的话被堵在嘴边,他很轻地偏了下头,一颗留着长发的脑袋正满心信任地靠着他,柔软的头发丝毫无分寸地拨弄着他的衣领贺脖颈。
江岚一顿,沉默地看着自己儿子,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目光看着那个她从下城找来的医生。
片刻,她把头绳从自己手腕取下来,面色平静地递给周起燃,“那你给他扎。”
周起燃挑眉看她,倒也没拒绝,拿过头绳粗暴地抓住娄溪桥的肩膀八人说:“你坐好。”
娄溪桥立刻听话,后脑勺对着周起燃,不乱动了。
这操作看得江岚几人眼皮狂跳,这下城人果真不懂得怜花惜玉,个顶个的糙。
周起燃没给人扎过小辫子,现下看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一时无从下手。偏偏扎辫子能手江女士此刻在发呆,根本没有要告诉他步骤的意思。
那就只能闭眼乱扎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只手摸上少年的头发,行为相当粗暴,直接拢住头发捏在一起,三下五除二地套上头绳,虽然扎得乱七八糟,但总归是扎好了。
周起燃松开手,说:“行了行了。”
娄溪桥便转过头来,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嘴角不高兴地又往下拉了拉,一看就是被周起燃随意地动作扯疼了。
周起燃仔细观察片刻,对房间里浑身紧绷的几人道:“他没什么问题了,就是说话这块儿,还是心理问题,我改天给他治治就行了。”
“好了,这大半天的,我早饭还没吃呢。”周起燃说,“给我准备点吃的,哦,你儿子也没吃,给他也准备一份。”
后半句是对江岚说的。
江岚抿了抿唇,抬眸看他,示意他出去说点话。
两人刚从床上起身,周起燃的手就被很轻地拉了一下,他回头看,只见娄溪桥虚虚握住他的手,皱着眉,似乎很不想他出去。
周起燃便拍拍娄溪桥的头,“我出去会儿,别闹。”
说罢,不管娄溪桥反应如何,他还是掰开那只忽然握实的手,娄溪桥力气挺大,但此刻浑身虚弱,也只能任由他离开卧室。
卧室外的长廊,周起燃发现走廊的窗户全被关上了。
他并未四处张望,余光却瞥见墙上挂着一幅用相框框起来的巨大方形照片,只是走廊光线太黑,他看不清。
同时,江岚问他:“我儿子对你……是什么情况?”
周起燃莫名在意那张照片,心不在焉道:“雏鸟情节,很多病人都对医生有这种心理,对医生产生依赖,这是正常的。当然,不是说他把我当成他爸了,这种情况更多是崇拜和感激。”
崇拜医生的治愈伤患的力量,感激医生带来的第二次人生。
说完这话,两人一时无言以对。
周起燃这会儿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强撑着检查完娄溪桥的身体状况后,他简直走路都觉得地在晃。
他打了个哈欠,说:“你昨晚没告诉我客房在哪儿,我是在你儿子房间里睡的,不好意思。现在麻烦你马上给我安排一间,我想睡觉。”
如今他帮了一个大忙,江岚自然不在意他昨晚睡在哪儿,只问:“不吃早饭了?”
态度挺恭敬。
“我困得要死。”
周起燃看也没看她,随便挑了一间客房,说:“就这里了,不过等我睡醒再让人来收拾。”
然后一脚踏入睡眠漩涡,直到被下人从睡梦中推醒。
“周先生,周先生!”
惊慌的仆人推醒他,周起燃深呼吸着,看见对方确实挺着急的,硬是咽下自己的起床气,问:“怎么?”
“我们……我们少爷,在您出来后没多久,就开始怪叫、砸东西,就在刚刚,他忽然不动了,然后就晕倒了!”
周起燃顿时提起精神,皱眉起身道:“我去看看。”
刚走出客房,门外正对着的窗户投来刺眼的光亮,周起燃刚睡醒,不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偏头用手挡了一下。
余光里,墙上挂着的相片清晰起来。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
他转头仔细看了起来,江岚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一起,面前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其中一个年龄小一些的男生面容清隽,站得笔直,即使穿着西装,也满身都是未脱稚气的青涩。
是娄溪桥。
而站在他旁边的少年比他大个两三岁,表情冷漠,和他身后的江岚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先生!”仆人着急得快哭出来,拽着他的胳膊,“您先去看看少爷吧!”
周起燃只好收回目光,随下人急匆匆赶去娄溪桥的房间,心中却推翻了对江岚和娄溪桥关系的所有猜测。
江岚不是娄溪桥的生母,而娄溪桥醒来后,似乎也不亲近她。
江岚的孩子另有其人,可那个孩子在哪儿呢,江岚又为什么对娄溪桥那么好……
太善良?不见得。
那就是心里有鬼。
·
推开卧室门,娄溪桥已经被几个下人一起移到床上。他的头发已经乱了,头绳不知被扔到了哪儿。
周起燃问:“通知你们夫人了么?”
“……没有,我现在就去!”
仆人话音刚落,一只手拦在她面前,周起燃道:“不必,不要通知她,我会处理。你带上屋子里所有人离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他转头对仆人加强提醒:“你们夫人来了也不许。”
很快,几个仆人纷纷离开,周起燃坐到娄溪桥身旁,这才想起来,他和江岚出卧室前对娄溪桥说的话。
很快就会回来。
但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外面烈焰高照,这间卧室的窗户却依然紧紧关着。
周起燃皱着眉,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此刻,直接将手放到昏迷少年的胸口,掌心下坚硬的胸腔像是主动开了一扇门,瞬间下沉。
转瞬间,周起燃的精神体已经进入娄溪桥的梦里。
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周起燃刚抬腿,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是个罐子,咕噜咕噜地滚了几秒钟,滚到角落,和墙壁撞上。
太黑了,如果周起燃继续这样走下去,可能在适应光线前就先被绊倒,然后摔个狗吃屎。
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充中指和大拇指摩擦着打了个响指,由精神力化作的幽蓝色火焰自他指尖燃起。
周起燃刚晃了晃手看清自己周围两三步的距离,瞧见满地的易拉罐,耳边传来一阵小跑声,周起燃刚回头,就被那东西跳起来抱住了手,哭喊道:“啊啊啊!不要打火!不要开灯!”
周起燃借着蓝色火光看见抱住他胳膊的,是个年幼的小男孩,大约十岁。面部特征很容易分辨出,他是娄溪桥。
娄溪桥满脸泪光,哽咽道:“你这样会把怪物引来的!”
“什么怪物?”周起燃问。
娄溪桥没有回答他,忽然张大嘴大口呼吸,然后对着他的手指吹气:“呼——呼,怎么吹不灭!”
周起燃没搭理他,只问:“怪物长什么样?”
“比你大!”娄溪桥哭丧着脸,松开他的手臂跳下来,幽怨地说:“一会儿就会过来吃了你这种不听话的人。到时候,我绝对不会帮助你。”
他做了个鬼脸,转身熟练地躲开满地易拉罐逃进黑暗里。
周起燃捏着指尖一点小火,喊道:“喂!”
因为太着急,他不小心踩到一个易拉罐,差点摔了一跤。
同一时间,他的身后,幽暗的深处,传来粗重又奇怪的喘气声,紧接着,那东西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走得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无数易拉罐被那东西一脚踩扁,又或者挤开滚到一边,周起燃想看看这怪物长什么样,于是转身等了两三秒,直到怪物来到他火光照亮的范围内。
然后,他看到了一堵墙。
“?”周起燃沉默半秒,抬手戳了戳,软的。
他暗道不对。
然后缓慢地抬起头,将手举高,看见一张以触手为头发,并满脸红色眼睛的头。
周起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