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风兴致缺缺和卫飞白一起往墓园外走,两人在门口作别,卫飞白问他要不要一起坐出租回去,羽风却怕呆得太久露馅,拒绝了。
羽风和他挥挥手,目送卫飞白的出租车绝尘而去,自己则转身溜溜达达,去找公交站。
他是打车来的,车费贵得要死,羽风掏钱的时候心都要碎了,当即决定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只坐公交车。
羽风上了车,很少有正常人会在傍晚来墓园附近,偌大的车厢里只有一两个乘客,空调倒是开得很足,凉意扑面而来。
原来公交车的条件还是很好的嘛。
羽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掏出一块钱,递给司机。
司机:……
一片寂静里,后座的老大爷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羽风脸烧得通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着,车越往市区走人越多,没一会儿就坐满了人,接着路过中心医院,涌上来不少老爷爷老奶奶,羽风在“请给老弱病残孕及带小孩的乘客让座”的喇叭里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大娘,自己扶着扶手随着公交车的前进刹车摇摇摆摆,再之后乘客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挤在小小的车箱里随波逐流,羽风在人群里挤得魂飞魄散,等下了车只觉得自己脱了一层皮。
羽风留着两行热泪回了自己的出租屋,不到七十平的房子里住了六个人,开着风扇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一开门,险些被热浪掀回楼底下去。羽风出了一身汗,迫不及待想去洗澡,然而已经有人抢先占了厕所,没办法只能先回屋了。
羽风倒也没闲着,按照网上搜来的剧组的招募广告,挑了几个看起来靠谱的时装剧加微信、记邮箱,再挨个发过去艺人资料卡。他本想也投几个古装戏,奈何手头没有古装的形象照,只能先放下来,等哪天再想办法补上几张照片。
就这样挑挑拣拣半天,屋外的水声总算停了,羽风赶紧站起来准备去抢位置,结果还没出门呢,就听见外面一声爆响,他吓得一激灵,匆匆出去看,发现花洒炸了,没了喷头的水管疯狂往外喷开水,场景十分金蛇狂舞。
羽风:……
“过载了。”早上帮羽风抬行李的高个男生冲出去关掉水阀,总算让水管不再甩了。刚才洗澡的是小峰,此时穿着个大裤衩子吓得要死。
羽风心里窃笑,不小心也露在了脸上,小峰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留了个后背给他,羽风这才看到他的脊背上红了一小片,似乎被烫到了,犹豫了一下,从屋里拿出烫伤药来递给他:“抹点药吧。”
小峰一愣,脸上还有点疑惑,似乎不相信羽风会这么好心。
羽风没理他,径直转身,给小峰留下了一个事了拂身去的高冷背影,回屋里抱着被子哭去了。
呜呜呜呜,我想洗澡啊!
八月份天热得丧心病狂,屋子里只有一个mini电风扇老牛拉车般转着叶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羽风躺在床上,黏腻的汗水贴在身上,从身到心都沉浸在一种热浪下的烦躁中,他泄愤似的锤了一下墙,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是羽风的母亲封皎问他的。羽风还在读高中,那天下了学,他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摊了一堆五三没有去管,而是虔诚地洗手沐浴更衣、在自己擦得锃明瓦亮的木地板上试新买的AJ,刚穿好,封皎便敲门进来了。
“说了多少次了,试鞋去外面试。”封皎见儿子三心二意,也没生气,自己拉了椅子过来,坐在羽风面前。
“嘿嘿,这个不一样嘛。”羽风傻笑着跟母亲撒了个娇,注意力还在自己的新鞋上。
“跟你说个正事,你爸新写了个剧本,我觉得不错,跟你讲讲。”封皎笑着在羽风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注意力从鞋子转移到自己这里来。
羽风一听也上了心,端坐好:“您说您说。”
羽风他爸是个知名剧作家,前阵子出去了一趟,似乎是有了了不得的灵感,回来之后就开始闭关创作,封皎现在说的,就是他爸刚完成到一半的剧本。
主角是一个穷人家的小哑巴。小哑巴是捡来的,有一年秋收,村民们穿梭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在里面找到了昏死过去的小哑巴,村里有一个瘸腿的鳏夫,孩子开矿死在了矿井里,鳏夫便收养了小哑巴。
鳏夫身体不好,小哑巴一直在身边伺候着,就这样过了十年,小哑巴长到十六七岁时,村里面突然要修路,鳏夫的房子正好在规划的路上,能拿到不少的补偿,要拆迁的人家都很高兴,那天大家集体签字,鳏夫却突然变卦,说什么也不肯签字,村长让小哑巴去劝他,小哑巴比比划划了半天,被鳏夫打了一耳光。
这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醒来,鳏夫被人发现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一夜之前,村里冒出七八户人,讲自己是这个鳏夫的亲属,小哑巴却因为没有入户籍,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继承的权利。
“然后呢?”羽风发现他爸写得是这种乡土电影的时候便失去了大半兴趣,当着他妈的面,大刺刺地把脚架在书桌上,试图把封皎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新鞋上,却不出意料地被他妈敲爆了狗头。
“然后这些亲戚、朋友把小哑巴赶了出去,在鳏夫的小破房里支起灵棚,在他的尸体前乱哄哄吵成一团,争谁能继承房子。继承权一天不落地,鳏夫的尸体就一天不能下葬。”封皎调亮书房的灯光,道:“鳏夫的尸体就这样放了五天,第六天的深夜,小哑巴偷偷将尸体偷了出来。”
“为什么?”羽风终于从这个苦哈哈的故事里找到了能引起他少年心性的地方,坐直身体,满嘴跑马车地编道:“他把尸体藏起来,谁肯给他分财产,他就把尸体给谁?”
“不是。”封皎无语地白了儿子一眼,接着道:“鳏夫生前就嘱咐小哑巴,自己死后一定要有一个隆重的葬礼,小哑巴眼看着鳏夫的尸体都要生蛆了,就自己偷了出来,想要给他养父办一场七天七夜的,全村举丧的葬礼。”
羽风张了张嘴,显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件事。
“前面就是这样了,我问你想不想演?”封皎合上剧本,问道。
“后面怎么样了?”羽风却觉得自己听了个太监故事,着急追问结尾。
“问你爸去,他就写到这里,我也没看全呢。”封皎笑道。
其实羽风觉得这个剧本又土又憋屈,一点都不符合自己豪门影帝的逼格,便不太想演,但转念一想,国内有分量的影帝哪个不演几部乡土片呢?自己当然也不能落下,于是又装出一副有兴趣的样子,对封皎说道:“我想演,妈你拍电影的时候就把男主角黑箱给我吧。”
封皎被自己儿子气乐了,剧本卷起给了她儿子肩膀一下,道:“那我问你,你现在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你一天都要做什么?”
“做什么?”羽风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起床、吃饭、上学、写作业、睡觉还能做什么?”
封皎被这个答案弄得哭笑不得,问道:“这种生活和你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多了。”羽风一拉椅子,身子凑近他妈,扳着指头跟封皎一样样数:“你看平时我起床有张阿姨叫我,给我准备早饭,穷人家的孩子得自己起来吃吧,我上学有李叔叔接送我,小哑巴他得自己走路去上学,我下了学还得去上课外班,他也不用上,就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写作业,嗯……小哑巴情况特殊,应该还得给他养父做晚饭。”
封皎听得直揉自己太阳穴。
“有什么问题吗?”羽风脑子里飞快想着以前看的乡土片里主角晒得黑红的脸,和在班上所见的,那些不那么有钱的同学的日常生活,觉得自己说得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
“问题就是我以为‘何不食肉糜’这句话只有弱智能说出来,没想到从我儿子嘴里也听到一句。”封皎无可奈何地摸了摸羽风的头顶,感叹道:“儿子啊,你还真是幸福啊。”
当时的羽风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可不?投胎里我也算是佼佼者啊。”
那天晚上他们又说了什么羽风已经记不大清了,倒是母亲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却在这个燥热难耐的夜晚清晰的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不知道现在的我,有没有更接近这个角色。
羽风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在夏夜湿热的空气里,并不安稳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