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菜?”林煜从乱七八糟的颜色中抬头,脸颊上粘了一块彩纸。
阎晓东在他脸上碰了下,视线定格一瞬忘了眨眼,转瞬才道:“抢菜啊!抢吃的啊!”
距离小康水平还有一二十年的九零年代,普通农家生活水准尚在水平线一下,去吃席面上的大肘子肉菜就是最好解馋的机会。
“吃席谁不抢啊,筷子慢点连汤都捞不着!”阎晓东看林煜乖觉的样子,笑道,“一看你就没抢过。”
大城市回乡扎根,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林煜的确没在吃上委屈过。
刘晓敏结婚,男方给出了三千块彩礼,外加一台黑白电视机、收音机,刘家老姑娘虽然嫁的晚,但论彩礼的厚重确实满西山村头一份。
结婚前一天是娘家的席面。
不是一天三顿的流水席,却有丰盛的午饭和晚饭,阎广义和村里的男人们寒暄成一堆,阎晓东领着林煜越过村中端菜洗碗的村妇,找到挥舞着胳膊老早就占好位置的大鸡脖子赵博。
赵博起了两瓶汽水给他俩,“庞迪跟他哥也来了,他妈在厨房炸□□,刚才王往家里偷摸拿了好大一兜子,我都看见了。”
村里办席面,厨房是顶顶的翘活。
庞迪庞智两兄弟就坐在斜对面。
林煜视线跟他们对上,庞迪脸色一变立刻转到了一边,庞智却是直愣愣地盯着他,那眼神阴鸷得让林煜不舒服,他瞳孔紧缩了下,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抠紧了裤缝。
转瞬,他又强硬起来,瞪圆了眼睛,自以为是地用更凶的眼神瞪回去。
庞智嗤笑一声,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跟别人说话。
他是什么意思?
是不稀得搭理自己,还是被自己凶凶的眼神吓到了?
林煜看了看视线跟他同步,一脸威慑的阎晓东,暗想:“嗯,他肯定是害怕了,现在不光他变得厉害了,鼻涕哥哥也在旁边,庞迪兄弟俩一定是在害怕他!”
“林煜!”
“林煜!”
黄悦的声音唤回林煜胡思乱想。
她今天也穿了一件黄色的外套,大中午细小的蠓虫在她身上仿佛找到了色彩乐园,明明是纯黄色的衣裳,却被糊了一层黑色的斑点。
“林煜,你也来吃席呀!”
在隔壁桌坐着的黄悦,见了林煜就高兴得两个辫子乱甩。
林煜其实跟她关系很好,也愿意跟她玩,但她现在带着一身令林煜忌惮万分的虫子,往林煜身上贴,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嗯,我跟晓东哥来的。”
林煜说完,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凳子往阎晓东身边挪了一大步。
“开席!”
随着婚礼主事人喊了一嗓子。
婶娘们端着六个凉菜的大托盘鱼贯地从厨房走出来,吸引了所有席间的目光。
阎晓东盯着越走越近的菜,咽了咽吐沫,朝林煜郑重叮嘱,“小林子,菜一上来你就往碗里夹,一定别先吃,先把每个菜夹一大筷子再说。”
林煜被坐上所有人饥渴的眼神感染,重重的点头,“嗯!”
农村席面,先上六个凉菜,后六个热菜,最后六碗汤溜缝。
一盘肉蛋香肠放到桌上,赵博第一个起身筷子宛如镰刀刷地扎了一串火腿肠出来,阎晓东和其他人紧随其后,眨眼的功夫不到一盘菜光了。
林煜举着筷子连个火腿肠的皮都没捞到。
很快第二道菜落下,这回不用阎晓东说,他就蹭地站起身,端盘子婶娘的手还没拿回去,林煜就已经划拉了小半盘子冰虾出来。
“嘿,这市里小孩吃席也站着抢啊!”
林煜以前的家教站着吃饭抢东西,绝对不允许,但这会他仿佛找到了某种乐趣,盯着自己面前那盘冰虾腼腆地点了点头。
六道凉菜一会就上齐。
等着热菜上桌的功夫,赵博盯着林煜盘里的冰虾大咽口水,“林煜,冰虾你抢了这么多,能给我一个不?”
“给你干啥?”
阎晓东把赵博已经伸到林煜盘子里的筷子拨,“你自己没夹?不许吃他的!”
“我这不是要给我姐拿回去。”赵博不满阎晓东的小气,要搁以前,他阎晓东肯定会给他。
“那你姐咋不来?”
热菜没上,阎晓东低头边吃边说。
赵博眼疾手快从阎晓东盘子里夹走一个虾,“我妈就随了五十块钱,我奶不让我姐来。”
“你妈拿钱听你奶的干啥……”阎晓东低头嘟囔了一声,他看见林煜盯着盘子发愣一口没吃道:“你不吃,干啥呢?”
林煜不是不想吃,办酒席的肉香味勾的他老早就饿了,可是刘奶奶家席面的盘子边边是黑的,刚才他都清楚看见上菜阿姨的大拇指都杵在菜里。
“我、我还不饿。”
他呐呐地回了一句。
阎晓东瞥了林煜一眼,当下明白,这小子怕不是觉得酒席不干净,他往厨房方向望了一眼,掐算着点说:“行吧,行吧,等你饿了再吃,那什么一会你可一定要看我眼神行事啊!”
林煜这会裤子兜里鼓鼓的。
来吃席之前阎晓东就跟他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让他一定到时候不要掉链子。
很快热菜上来,桌上抢菜的筷子堪称打架。
又吃了一会。
众人都在等着最后的六个汤。
他们这桌突然多了好几个老太太,一个个盯着席面上剩下的菜汤还有没开封的酒、香烟。
但凡婚丧嫁娶席面,老人孩子的桌是折菜重灾区。
要是筷子不赶紧往嘴里划拉,都容易吃不饱饭菜就被大姨大妈们抢光了。
“哎,你们听说没?”
等汤的这会功夫,又有人开始扯老婆舌。
“听说啥?”
一个大娘压低了声音语气盖不住地鄙夷,“小敏,肚子里有货了!”
“啥?!”
一句肚子有货,全桌的人都抬了头。
那先嚼舌根的老太太道:“现在的小姑娘可真是守不住德行,这还没结婚呢,就跟老爷们轱辘到一块堆去了!”
“真的假的,这事儿可不好胡说!”
未婚先孕,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容易落人口舌。
尤其是在最容易用口头道德约束别人的乡下。
“结婚结婚!嘿嘿!扯头花,嫁人嫁人!”秦老疯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扯了一把野花鬼似得插得满脑袋都是,在院子里来回乱窜,“阿生!结婚……结婚了阿生……”
“上一边去,老疯子!”
不知是谁骂了一句。
老秦头的弟弟赶紧把老疯子拉到一边,讪笑着给大伙赔不是。
阎晓东的眼睛一直随着老秦头的方向走。
席间关于刘晓敏是否没过门就先怀孕的话题也被岔了过去。
林煜盘子凉菜叠了一堆肉菜,他小声跟阎晓东说:“晓东哥,他们说肚里有货是什么意思?”
“啊……?”阎晓东嘴里还吃着一半的小鸡炖粉条,一下子没听懂林煜说的啥。
赵博凑了过来,“还能啥意思,说小敏姨怀孕了,来年开春就要生小孩儿了。”
生小孩儿?
林煜又问,“有小宝宝不是好事吗?那为什么,她们好像不高兴?”
“管她们高兴不高兴!”阎晓东去戳盘子里的鱼眼睛,夹给林煜,“鱼眼睛可是好东西,我爸都把鱼眼睛给我吃,小林子,你吃。”
夹着个沾酱油汁的鱼眼珠子就在下巴地下。
林煜与那死不瞑目的眼珠子对视片刻,咬咬牙张开了嘴,吃得尤其悲壮。
“别管她们怎么说,她们谁家的事不好奇,俩人造出来的小人儿,偏去说小敏姨,她们咋不说那个水桶呢?”鱼眼睛顺利喂进去,阎晓东仿佛找到了当老子的快乐,“刚刚你抢肉菜表现的就很好,一会一定不能慢了知道没!”
林煜始终牢记鼻涕哥哥的叮嘱,几乎是从坐上凳子开始,两只手一直都插在兜里。
很快,随着“油了!油了!”的喊声。
一碗碗肉汤从厨房里被端出来。
此时,几乎所有桌上的人都停下了筷子。
气氛严肃,一触待发。
肉汤落桌。
“小林子!”
阎晓东一嗓子,仿佛下课铃声,林煜蹭地起身,飞快掏出在裤兜里被捂热的塑料袋,率先抄走了瞄准了半天的大肘子,阎晓东则是一把端走坐上的红烧鲤鱼。
两道大菜率先失利。
桌上的人调转方向去抢其他的炒鸡块,炒肥肠,但都没林煜下手快,五岁孩子的手不大点,但下手快狠准,他也不管旁边人的惊呼,只觉得好玩让别人着急,还拿他们没办法有意思极了。
“哎,这桌上的菜呢?”
“肉菜呢?”
等几个扯老婆舌的大娘掏出塑料袋,桌上就剩下六碗烫嘴的热汤。
再看林工家的孩子,还有阎家混账的崽子跟前肉菜、凉菜堆成了山,都能再凑出个席面来,这哥俩正低头嘿嘿乐系口袋呢。
下一波吃席的着急上桌。
阎晓东盯着主桌那边,看他爸喝的只是啤酒,并没像往常似得逮着白酒往死喝,满意地摸了摸肚皮提留满是肉菜的塑料袋,领着林煜往家走。
林煜说:“哥,这些拿回家是要喂二将军的吗?”
“啥?喂二将军?”阎晓东有点不乐意,“这是给我吃的!我吃饱了才能给二将军呢,你都不知道它嘴多大,一口能炫进去半盆,明天我爸还得跟着去送小敏姨过门,他不在家,这些都是我的口粮。”
阎家的那条狗随主人,站起来比一般老爷们还高。
隔壁刘晓敏好不容易嫁出去,哪能让它来回晃悠,万一咬了人那多晦气。
林煜对二将军是又怕又喜欢,他跟阎晓东商量道:“晓东哥,那一会我想跟它玩,你能让它别咬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