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秀低头垂眸,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刚哭过的沙哑,向着那威严身影,缓缓施以一礼。
“妾身惶恐至极,实属无心之失,惊扰了陛下天颜,恳请陛下慈悲为怀,饶恕妾的无礼。”
那人置若罔闻,径自迈步至廊下,随手推开西殿房门,抬脚走了进去。
蕃秀只觉脑海中一阵轰鸣,尚未来得及理清头绪,便见又有一人匆匆而来,与她打了个照面,拱手行了个礼,亦是急匆匆地进了屋。
弄得蕃秀这个房主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只得快步跟上。
刚踏进门,蕃秀却蓦然止步。
景帝赫然端坐于她素日惯常坐的榻上,手中拿着她压在褥下的书卷。
无视她的诧异,竟朗声将书卷被她勾画之处读了出来。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
念完轻轻合上书卷,放置案上,看向蕃秀,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英詹事志向高远,不研习《女诫》以修身立德,反倒沉醉于太史公书。那英詹事可知《苏秦列传》所载,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英詹事当做何解?”
自入宫起,蕃秀便没了闺中姊妹,平日里与宫中群芳更是极少为伍,闲暇之余,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手不释卷,于字里行间探寻天地至理。
此刻,那人借古讽今,提及若事前不谋定而后动,必招致祸患临头,显然是意有所指今日之事,君臣道别,她举止僭越。
白日里,她得罪了婉昭仪,连一向护她的太后,都让她隐忍,眼前之人来意就更清楚不过。
她英蕃秀,俯首领罚便是!
蕃秀上前两步,语态温婉如常。
“陛下自是才情卓越,学识渊博,所见所感自然皆非妾这等浅薄之人所能及。只是陛下深夜造访,屈尊亲临,不知可有什么要紧之事?太后方才已睡下,如若有要紧之事,妾前去禀报。”
怎料那人目光反而越过她,投向了一旁的林邛。
林邛束手而立,猛地被这隔空而来眼神点醒,连忙趋步上前,呈递上一道奏折。
景帝接过,眉头紧凝,细细审阅了片刻,又将其交还给了林邛。林邛小心翼翼地接过揣回怀中,退至一旁。
眼见这不速之客,竟旁若无人的在她房中办起了朝章,蕃秀更是一头雾水。
待目光再度掠过蕃秀,景帝才缓缓开口,却是吩咐林邛。
“既然太后不留朕用膳,那命人端至此处。”
……
蕃秀眼神微张,心里唬了一跳,不知所以。
相比她心神不宁,景帝举止倒是洒脱,将皮履脱到榻下,将足搭在蕃秀常用的小几上,阖眼假寐。
蕃秀见状,心中更是七上八下,烦闷不已,虽未显露出来,心中却暗自腹诽,对此等鸠占鹊巢之辈万般不耐。
不待片刻,侍从川流不息入室,转眼功夫便将饭菜摆好。见圣上起身用膳,林邛等人悄声退下。
瞬间,房内只剩下蕃秀。
这让她极为惶恐!
食物的香气,并未让房间充盈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蕃秀恍惚回到她七岁时。
在湖边草棚里,她曾与一名少年躲藏在一处,彼时她亦是这般浑身不自在,心跳如鼓,脸颊绯红。
光阴如白马过隙,昔日的小姑娘如今长成了女子,而那位少年……
想到这,她抬眼寻人,只见榻上的那人竟又执起案上的书卷,似乎是感应到她目光所及,朝她回视回来。
蕃秀慌忙避开。
于是,她故作镇定地取过银针,抬步至案前,上前将每道菜夹入碟中,递到口中逐一试尝。
末了,她又舀了一小碗鸡汤,轻轻置于那人手侧,做完这一切,才退回到原处。
而景帝也没说话,仿佛也陷入了遐思。
膳毕,蕃秀上前,递上漱口之物,待景帝盥漱完毕,又将刚泡好的香茗奉上。
整个过程自然利索、行云流水,如她之前曾做过千万遍一般。
景帝接过茶抿了一口,朝地上的女子再看过去。
只见女子胸脯微伏,说明她在害怕,她下意识睫毛闪动,说明她在思考,她朝他走来了,说明她——
哪知,蕃秀突然一拐,转身走了。
不待片刻,蕃秀从内室中走出,怀中抱着一只木匣,正是她在家中带来的那只檀木匣,她走到榻前屈膝行礼,双手举到头顶,将手中之物呈上。
“妾身愚昧,那日不慎将陛下心爱之物损毁,得陛下宽宏大量,予以宽恕,妾身更是惶恐不安。现已将此物用上等的丝珞修整,焕然一新,还望陛下笑纳。”
说完,身姿不自觉的后移,俨然不想再多敷衍半刻。
望着眼前女子,语气虽恭敬无比,可姿态却不能骗人,浑身上下透着这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景帝没说话,眼中更是喜怒难辨。
他起身走上前,接过那匣子,只瞥了一眼,便连匣带物一起丢掷榻上。
“这等凡庸之物,竟也敢呈上!”
说完,目光如炬怒视着对面的女子,仿佛要将她剥皮剔骨,将心洞穿。
“姑且问你,身为臣子,可曾有过半分的竭诚尽忠?即为长信宫詹事,倘若今日换作是太后,你又怎会如此敷衍了事,凭着性子喜好,将人分出个亲疏有别?竖儒!”
见惹了圣怒,蕃秀连忙跪地,说请罪却又默不作声。
扪心自问,如若是她将太后贴心之物损坏掉,她必定是亲力亲为,亲手选线制作丝珞,与那玉佩相合,一针一线全是心意。
而那匣中的璎珞,只花了她些月俸,去织室同绣娘换得,诚然华丽非凡,却终究缺失了眼前之人所强调的那份真心。
可那人口口声声“真心”,当她怀揣真心交付时,那人又是如何对待的?
或许是从听闻东宫评议那日起,或许再更早些,她已不敢再对那人抱以真心。
她害怕自己满心的赤诚和期待,被人弃之如敝履,空余岁月蹉跎!
一时之间,无数思绪涌上蕃秀心头,她咬着唇不做声,极力克制着内心滔天的委屈与愤怒,这才没在那可恶之人面前落泪。
须臾之间,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即那人又问她。
“英詹事,如何看德念宫服毒宫女一事?”
话刚落下,就如一把利刃,将蕃秀心头仅剩的那缕情愫,彻底斩断的一干二净。
蕃秀心中无声的嗤笑了。
深夜御驾亲临,绕了这等大圈,无非是美人受了委屈,不可贸然跑到太后前去告状,于是拿她这个小小詹事来责问。
也对,此人惯常会做好人,若是惹了太后动怒,伤了凤体,岂不是还得担上不孝之名?
也罢,这又不是她英蕃秀头遇上的头一桩,通常未曾重视过的,才会得寸进尺,一再被欺!
既然横竖皆难逃责罚,蕃秀索性心一横,仰头直视那人,言辞果决。
“妾如何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如何处置一条人命,还世人真相。此案无论何人强加,若确为长信宫人员所为,妾难辞其咎,自当领下;可若非吾宫中之人,认了便是玷污太后之威名。望陛下恕罪,此命,妾难从之!”
蕃秀与那人隔空相视,眼神里都带着倔强与愤怒,如同两头对抗撕咬的小兽,谁也不肯退缩。
倏地,景帝直起身,满脸怒意,拿手点了点跪着的女人,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出话来……
林邛闻声从外闯进时,就见英詹事垂首跪地,墙角处一只茶盏四分五裂,而圣上则背门而立。
眼前棘手的状况,不禁让这位年轻的护卫也面色发窘。
他只得疾步上前,躬身禀报道:“陛下,寝宫回报太后已安寝,今日午时太医前来复诊过,病情较之前些时日,已大有好转。”
恐君王未曾听清,他将话复述了一遍。
景帝缓缓转身,面色已恢复如初,淡然吩咐备驾回宫。
林邛领命后,即刻着手安排,余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那跪地的身影。
但见那英詹事挺直腰身,如石人般跪于冰冷青砖之上,林邛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悯,不由叹息。
西殿房在长信宫,乃是宫人栖身之所,英蕃秀虽贵为掌宫,得独居一室,然而室内装饰却同其他宫人并无差别。
连日来阴雨绵绵,英詹事一未婚女子,若长此以往跪拜,恐伤其娇弱之躯,只是陛下未……
林邛偷偷瞄向君王,欲言又止,终将话语咽回肚中。
随着蕃秀一句“妾身恭送陛下”,景帝在侍从簇拥下,拂袖离去。
待人去屋空,蕃秀也没起身,此刻她脑子异常清醒。
这回她可真是把人给开罪了!
脑海中回想起太后那日所言,真等到酉月,有秀女入宫,若是太后身体健康,她便打算自请离宫。
不必非得遵循家中阿耶阿母的筹划,仅凭她这些年积累的能力,想要独立门户也并非难事……
未待蕃秀细细筹谋前程,一双青黑相间的皮履突然映入她的眼帘。
见那皮履绣着金色的暗纹,蕃秀莫名眼熟。待她仔细去瞧,差点叫出声,那暗纹竟是龙纹!
她顿时失了神,不知那人既已离开,为何又急急折返回来了?
可她没胆子,抬眼再对上那双骇人的眼眸。
“忤逆圣上威严,惹怒后宫嫔妃,此乃重罪!”
只听到熟悉的嗓音,如同在她头顶盘旋。
“念你身为掌宫女官,平日尽心照料太后,功不可没,朕姑且从轻发落。今罚你虔诚抄经百遍,以洗涤心灵,悔改前非。此外,将那玉佩上的络子每旬亲手打出一条,若假手于人,妄图逃避责罚,便如同那墙根之下的茶盏!望你能痛定思痛,日后行事谨慎,不可再犯此等过错。”
说完,那双皮履转身离去,留下蕃秀愕然的瘫在原地。
莫不是自己又逃过了一关?她心里想。
可这又算什么惩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日宫中便流言四起,昨夜陛下至长信宫,问责宫女服毒之案。掌宫詹事英蕃秀举止失态,答非所问,触怒圣颜,受到圣上责罚。
对于流言蜚语,蕃秀平心静气,行事如常,再三嘱咐长信宫上下,务必严守宫规,无事不得擅自离宫。
只是,每每瞧见寇子等人心灰意冷、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
不过数天,又有消息传来,德念宫服毒宫女案已水落石出。
原是那珠儿与人私通,眼见东窗事发,难以遮掩,竟畏罪服毒。
德念宫掌宫詹事琪姑,因监管不力,被处以杖责三十之刑。
而婉昭仪,身为一宫之主,御下不严,亦被陛下责令闭门思过,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望着寇子等人在院中连连口诵阿弥陀佛,蕃秀又接着抄经。
心中自是明了,这等惩处,不过是做给众人看的一场戏罢了。
唯令她心生宽慰的,自此之后,长信宫也算是暂得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