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知道,他后悔了。
大课间结束之后,上课铃打响一遍,下课铃又响起来一次。
陈兆坐在四十分钟的空顿里,什么话都像空气一样游走开,能感知到的只有一件事——他后悔了。
不该扶起她。
他从桌肚摸出一叠黄色便签,只不过刚提笔,身前就传来一声叹气。
“诶,陈兆,你干嘛呢?”
圆珠笔被他啪嗒一声按下,指腹却没有松开,弹簧仍然顶在那里,像一种自我惩罚,“我在道歉。”
江珉才不管那么多,拉开椅子坐下来,“那你顺便教教我吧,我跟我妹又起矛盾了,我总觉得还是得跟她道歉一下比较好。”
这件事说来话长,江珉和江姜是亲生兄妹,后来父母外出打工,开启独居,长兄如母。
然而他们同岁,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有一天开始,什么都不对了。
说自己有了很好的喜欢的人,叫周善宇,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
留级、出走、争吵,前不久又要私奔,江珉头都大了,“不管怎么样,她都说善宇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支持她的人……她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要了。”
“对了,你们关系好吗?我跟我妹现在,关系忽然好糟糕。”
“和你一样。”
江珉一愣,“嗯?”
陈兆轻笑了声,“比你更糟糕,以前算不上好,以后,大概会更差。”
江珉眼角一抽,视线下滑着,却恰好看到便签上写下的名字,语气迟疑,“宋,什么什么?你是得罪了这个人吗?”
话音刚落,一只手径直撕下那张纸举到了他面前,江珉暴怒,“你干嘛呢姜泽!”
陈兆没有说话,他搁置在桌上的手缓缓蜷缩着,在日光下,好像又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那三个字。
“宋晚晚。”
“看清楚了,她叫宋晚晚,好吧?”
快速撕下的便签边缘弯曲着垂下来,像一朵凋谢的花,阴影盖住她的名字。
眼前两个人打打闹闹,陈兆视线却只是定格在这张纸上,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像一个被关上的盒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就是因为这张便签才认识呢,陈兆像个口香糖一样黏在人家班里上了两年速写课。”
“就这么破一张纸?”
是啊。
他心想,就是这样一张平平无奇,文具店里最便宜的便签。
-
当天正是周五,下午排了体活,可以自由活动。
江珉虽然嘴上气得很,心里还是担心妹妹,拉着众人一起去劝江姜。
没想到几人匆匆来到她班级那,却是吓了一跳。
体育课,她没去,趴在栏杆上,闻声微低着脸回头。
教室在五楼,最高的那层楼,更别提她半边身子快倒出去。
微风掠起发丝,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白皙,稚嫩,狭长宛若狐狸般的眼。
高一老师这会恰去开会,办公室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众人吓了一跳,江珉险些跪下去,“妹,你冷静点,你别跳,有什么我们都好好说,当哥哥求你。”
剩下人接二连三劝着,“别吓你哥啊,他年纪轻轻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什么周善宇的,你哥哥不支持我们支持,他不支持也早晚会支持的,先过来好不好?”
只有陈兆,他一向最会应付这些事,此刻却站在原地,什么都没说。
他视线微垂,刻意避开江姜睨着他的一双眼。
江珉还是把他拉了出来,“不是说陈兆前不久上体育课前刚劝过你吗?”
江姜终于动了,只是双手撑着像要翻出去那样,“呀,陈兆哥来劝过我啊?我还以为他故地重游呢。”
“不是说别人还看见你俩吵起来了吗?”
她轻笑,“对,吵了。”
同样楼层,同样位置,走廊尽头就是数学老师的办公室。
陈兆深深呼吸,眸色再难维持往日温和,言语生硬,“你还好吗?”
——“同学……你还好吗?”
曾经宋晚晚在这里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如今他又把这些还给与她相关的人。
那是一个阳光照下来、离指尖一毫米的、始终都无法触及到的夏天。
那是一次……只有江姜和他知道的,第一次对话。
天很蓝,阳光很明媚,他就是江姜这样的姿势,手里捏着一张试卷,只不过没人关心他是不是要一跃而下。
走廊里闷的很,一身汗。
考试成绩太差,数学老师气到让他订正完才能回到班级。
期间有人走过,躲的很远。
自从父亲去世后,陈兆总怀疑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像一条鱼,频频掉进全是空气的水里,明明应该自在才对,却难受到无法呼吸。
然后。
“同学……你还好吗?”
陈兆没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魂魄了,怎么开始幻听了。
“要我帮你吗?同学?”
好像是真人。
他试卷在身旁攥了很久,才手忙脚乱地摊平,视线余端自己递出去的手像在打电报,“……谢谢。”
那是个很好的人。
把每一道的正确答案都写出来,耐心给他讲了遍过程。
可他不会。
不会也不敢问,不会也不敢抬起头。
她却像察觉到了他可笑的自尊心,“我记得这个知识点在书上的位置,我写给你吧,我刚好有便利贴。”
便签被她拿出来。
陈兆视线就只是定格在这样,像夏天一样灿烂的黄色上,从纸、圆珠笔、到写出来的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像脉络一样把很多东西绑起来,一张一张,直到他的试卷上贴满了这样的便签。
啪嗒一声。
“宋晚晚!你干嘛呢,你又逃体育课,当心我举报你。”
她把试卷塞给他后就立马朝楼梯口跑去,声音格外鲜活明媚,“刘泽然你又来了,你每次都这样。”
两人的吵吵闹闹早就消失不见。
便利贴被他慢慢撕下来,抄上自己的解答,写到最后,歪歪扭扭。
汗水掉下来,却不再是汗水。
他沉默在原地,久久没动,心想,她果然像刘泽然夸的那样,是一个很好的人。
后来开学,母亲再婚,新儿子周扬拉着他一起踢足球。
短短一年足够发生太多事。
很久没有站上这片球场,他努力减肥,却依旧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暴食,心脏被狠狠捏住快要喘不过气。
那天在走廊上其实很想说的,你和刘泽然认识对吗?好巧,也不算巧,因为我见过你很多次了,我和他是一个足球队的。
我很早前就认识你了,嗯…… 或许比你想的还要早,我在便利店看见过你哭,你食指的第三节上有一条疤痕。
速写课,刘泽然坐在你身后画你,我其实坐在整间教室最靠近门的地方旁观,笔芯断了,像刀片一样割在手心,流出铅灰色的血。
目光朝前,看向窗外。
你就坐在那,发稍静静顺着后颈流淌,有风吹过。
世界褪去薄薄一层茧。
小腿传来的剧痛,雨水真正从天而落。
脑海中第一秒闪现的居然是她的名字,前不久看见,突然变得好安静,让人担心。
周围吵吵闹闹,陈兆伸手盖住眼睫,剧烈呼吸像在逃离窒息,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其实,我和他感知过一样的痛苦。
所以。
“你可以像可怜别人那样可怜我吗?”
他抬头,见江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想让他快些清醒过来,“陈兆。”
江珉急得很,“诶诶,妹,这就不对了,你不能谈着周善宇又喜欢陈兆啊,咱先分一个再说,好不好?”
周扬已经躲到最后,凑在他耳边道,“实在不行要不去庙里看看吧,跟上了身似的,暑假那会还正常点呢。”
江姜:“是不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周扬立马变脸,恳求,“妹你听错了,实在不行你喜欢我呢?妹我答应你,我当你男朋友,当小三也行啊。”
最后好说歹说,终于肯下来了。
江珉怒气冲冲,也没敢多说什么,拉着她一起去吃饭,说站那么久肯定饿了吧?
众人无语。
江姜倒没反抗,只是走过他身旁时意味不明地来了句,像嘲笑,“陈兆哥,你可得帮我啊。”
江珉更是抱歉,拽着她就走。
周扬连连叹气,“害,怎么那么多人都喜欢你呢?”
陈兆低头,笑了。
有什么用。
他喜欢的人又不喜欢他。
-
宋晚晚没想到医务室老师让她去医院拍个片看看。
更没想到直接打电话给了她妈妈,居然还通了。
她已经靠在门卫等了半天。
在把解释的话演练到第二十六遍的时候,李静楠终于到了。
一个急刹。
宋晚晚咬着牙过去,拉开后门坐下,缓缓把腿收进来。
这样相似的姿势,却让她浑身一僵。
“你还能自己走路,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老师让我去医院拍个片看看。”
“我还有会。”
宋晚晚知道,“那送我到医院门口,可以吗?”
李静楠眉眼一滞,显然对她如此生分的回答不满,“你这么对我说话干什么?我喊助理陪你去。”
她低头,“都听你的。”
最后等到助理姐姐来的时候,宋晚晚只觉得很庆幸,幸好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她拿出手机又额外给姐姐转了三百,充当感谢。
一切都像膝盖上的摔伤,像距离现在隔了要有大半年的冬天,疼痛,哈出的白雾,什么都是后知后觉的。
原来摔跤是这么这么痛的事。
原来她好像也没有那么不怕痛。
六点多,电话响了。
半梦半醒,缓缓接通,她声线嘶哑,“喂?”
电话那头是谢柠叽叽喳喳的声音,“喂?晚晚?你还好吗?我专门来老师办公室偷偷地用座机给你打电话。”
她眉眼很轻地弯起,“我没什么事,估计明天就能回来上课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跟你说个大八卦,据说刘泽然今天下午差点跟他班上老师吵起来呢。”
“……嗯?”
“听说是因为什么足球?什么什么?反正稀奇古怪的,我再想想……”
门铃响了。
难道是李静楠吗?
她单手撑在沙发上起来,电话那头还是学校的嘈杂,自己拖鞋碰到瓷砖上撞出轻轻的啪嗒声。
黄昏暗淡,估计要开始晚自习了。
宋晚晚垂眼搭上门把手,用肩膀抵着门来维持平衡。
“我想起来了。”
她缓缓用力,一点点推开。
“好像是说……他坚持是自己……”
手机骤然摔落在地。
宋晚晚怔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瞳孔颤抖着,门把手上那股奇异的温度好像迅速漫延开,五脏六腑都被冻在原地。
他在看着自己,纯黑瞳孔披上一层光晕。
这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动静,没有情绪的一双眼却始终只定格在她身上。
而刘泽然没有说话。
他只是向前一步。
呼吸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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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梦里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