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转动右眼,视线竟然跟随移动。体感上,自己好像匍匐在浴室地砖上偷窥的变态……
他向上“看”去,视野上移,很快找到了目标:管家的衣服整齐地悬挂在屏风旁的衣物架上。
机械臂探入狭窄的门缝,在湿滑的地面折转、抬升,在路希的控制下,末端的机械爪灵巧地伸向衣物架上的马甲,小心翼翼地在口袋里勾探。不多时,便勾起一串黄澄澄的钥匙。
钥匙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恰在此时,浴缸处传来晃荡的水声,水汽四溢,一道朦胧的高大身影投在屏风上。
路希心底一紧。机械臂立即蜷缩在衣物架后,纹丝不动。“窥视之眼”也自发钻进角落,露出半只独眼,暗搓搓地往屏风的方向窥探。
管家静静倾听了一阵,似乎放下了疑心。浴缸里的水被放干,屏风后传来用力刷洗的声音,高大的身影俯低,像在仔细清洁浴缸。
在刷洗声的掩护下,机械臂顺利后撤,缩回门缝。
钥匙终于到手!接下来,只要将盥洗室的门重新锁上……
不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问题。“窥视之眼”紧紧贴在地砖上,硕大的独眼直勾勾地盯住投在屏风上的身影,摆明了倔强:未窥得“肮脏的秘密”,绝不肯轻易离开!
路希用力回拽,滑溜溜的肠体巴紧地砖,发出了□□打滑的“哧溜”声。为免管家发觉,只得停手。
独眼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了晃。
路希:……
它吞下晶石时,眼里满满的感激和温驯都是假象!!
果然机械才是最完美的,路希面无表情地想,诚实可靠,永不叛逆。
此时,右眼已经跟随叛逆的粉红大肠悄咪咪往屏风背后探去。路希做足了心理准备:行吧,无非是光着屁股奋力擦洗浴缸的裸丨男,只要能找到管家身上的弱点——晶石和符咒的位置,这一眼也不算白瞎。
第一眼,路希猛然屏住呼吸。
屏风后的视觉冲击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如果换作普通人,乍看到这幅画面,恐怕早已放声惊叫或者直接晕死过去。
自下而上地,路希看见一个红彤彤的高大人形,浑身裸露着紧实健美的肌肉。随着人形的动作,一身肌肉微微张缩,不时露出包裹在其中的晶石。像河蚌裹着珍珠,每块肌群都裹着一颗晶石,有的光芒闪亮,有的已经黯淡。暗色符文像无数细小蚂蚁,又像纤细的黑色血管,在血肉表层和内里肆意流窜。
浑身“宝石”和“蚂蚁”的赤色人形俯下身子,正在奋力刷洗。洗的却不是浴缸,而是铺在里面的一张完整人皮。
……这就是管家伊文·菲利普斯的真面目,一只穿着美丽皮囊的血肉怪物。
盥洗室门外,路希心脏狂跳。决不能被对方发现!
好在“窥视之眼”探得惊人秘密,终于心满意足,又变得温驯乖巧。在惊悚的洗刷声中,粉色肠体贴近地砖,悄无声息向门后退缩……
即将退至门外之时,“窥视之眼”突然一顿。硕大的独眼支起,缓缓后转,看向门缝。
十分诡异地,路希看到了自己。
容色冷淡的银发青年藏在门后,左眼闭起,右眼挂着一条延伸出去的粉色“大肠”,看起来诡异又恶心。
路希:……
他刚要将“大肠”从脸上拔下,手指却突然僵在半空。
原来“窥视之眼”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身后。那里站着另一个银发人。
少年面容肿胀,带着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悄无声息地站在路希身后。狰狞的十指探向他的后颈,仿佛决意将他扼死。
一瞬间,路希肾上腺素飙升,回身闪开埃蒙德的十指,将对方横扫在地。少年直直砸向地面,像一块腊肉掉在菜板上,发出硬邦邦的钝响。
盥洗室里规律的刷洗声戛然而止。
糟了!
路希匆忙将“窥视之眼”扯进来,正面戒备着埃蒙德,用脊背将门缝轻轻抵上。
这一刻,前有僵尸,后有画皮,处境着实不妙。
奇怪的是,埃蒙德倒地之后一动不动,仍僵挺挺地伸展着双臂,保持着决意掐死谁的姿势。路希将他藏在窗帘后时,也是这个姿势——这具半**的身体没有丝毫活动过的迹象。
难道有人将埃蒙德的尸体从窗帘后偷走,刚刚,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到盥洗室里时,又悄然将尸体搬到了他的身后?
……简直像一场无聊之极的恶作剧。
盥洗室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也可能是穿皮声。地上的少年银发散乱,半掩着脸上的诡异笑容。
路希后颈生寒,瞬间意识到:绝不能让管家看到埃蒙德的尸体。
没时间犹豫,他将直着双臂的尸体侧身摆放,推入床底。盥洗室门内,潮湿的脚步声正在接近。最后几秒,路希匆匆将机械臂、粉大肠还有棕色皮箱一股脑都塞进了床底。
把手转动,盥洗室的门开了。
伊文·菲利普斯身披浴袍,赤足走了出来。一连串水珠沿着湿润的足印滴在地板上。
两人对视,一时沉默。
仓促间,路希没来得及将撬开的门重新锁上,管家肯定发现了这一点。
菲利普斯单膝跪地,望着床上的主人,以卑微无害的姿态。短发和眼睛湿润发亮,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馨香,水珠沿着发尾一直滚入胸襟敞开的浴袍深处……这副模样,与平时的管家判若两人。
路希先是迷惑,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菲利普斯有意展露这副美好皮囊,以冲淡盥洗室里的惊悚印象。
的确,即使亲眼所见,路希也很难将屏风后的无皮人与眼前的美男子画上等号。
菲利普斯终于开口,像怕吓到“主人”,他的声音很轻:“为了得到力量,我与那位炼金术士做了交易……”
话说到一半,再次陷入沉默。
路希忍不住发问:“你还是伊文·菲利普斯吗?”
菲利普斯没有直接回答。他垂敛目光,大提琴般的嗓音低缓而哀伤:“请不要害怕,埃蒙德少爷。不管以何种面目,我只想永远守护在你身边。”
说罢,起身离去。
卧室里只剩下路希,还有床底的埃蒙德·洛林顿。
粉红大肠探头探脑地从床底钻出来,“尾巴”用力向外拖拽,从床底拽出一只木盒。独眼兴致勃勃地冲着路希摇晃,像在邀功:瞧,它又发现了一个秘密!
路希俯在地板上,往床底看去。埃蒙德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还魂诈尸。他指了指床底,示意“窥视之眼”留意尸体,然后捡起木盒查看。
木盒上了锁,打开后,里面只有一个本子、一支铅笔。
本子上几乎画满了同一张脸:深眼窝、高鼻梁,具有古典气质的翩翩美男子——正是伊文·菲利普斯。
素描外,偶尔几页留有轻浅的铅笔字迹,写着诸如此类的少年心事:“爱情像咳嗽一样难以掩饰。以他的敏锐,怎么可能对我的心事一无所觉?这让我忍不住期望,又深深绝望。”
这里是埃蒙德的房间,素描本属于谁也就不言而喻。
路希快速向后翻去,留意着铅笔字迹。
倒数第二页,画着墓地、天使与花园,角落处写道:
“灰暗的葬礼后,伊文对我说:埃蒙德少爷,我发誓,会永远陪伴您。我知道他指的是作为管家陪伴在主人身边,可这依然是此生我所听过的所有话语中,最动人的一句。
“我要把这一幕画下来,永久珍藏。”
最后一页没有画面,只有潦草凌乱的字迹:
“画还没完成,我就染上了跟父母一样的怪病。头脑昏沉、身子发僵,阴冷的雾气从身体深处漫上来,灌满口鼻。那是死亡的气息。
“我不想死,不想躺入冰冷的墓穴,更不想离开伊文。他已经许诺,要永远陪伴我。
“夜半梦中,我见到了死神。他是一位白发灰袍的老者,他说我可以和伊文·菲利普斯永远在一起,代价是,我的灵魂……
“我自梦中醒来,伊文正为我擦拭眼泪。我对他微笑。他望着我的眼神,几乎想要吻下来。可惜菲利普斯世代为洛林顿的管家,有些观念已经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我想,我永远也得不到那个吻,但是没关系。
“幸福填满将死之人的胸腔。我会在下一个梦中,静候死神到来。
“伊文,不管以何种面目,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白发灰袍的老者?
那根本不是什么“死神”,而是意图取代埃蒙德身份的灰袍老人。老人以“和伊文·菲利普斯永远在一起”为诱饵,取走了埃蒙德的灵魂,将他制成傀儡。
另一边,又以“得到守护埃蒙德的力量”为条件,与菲利普斯做交易,让他自愿被改造成披着人皮的血肉怪物。老人在改造过程中暗动手脚,使菲利普斯忘记了埃蒙德真正的样子,将银发之人认作“主人”,并把对埃蒙德的感情投注在了“主人”身上。
灰袍老人的手段如此残忍卑劣,神魂俱灭,实在不冤。
路希将素描本轻放在枕边。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浑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