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人?”低沉优雅的嗓音微微扬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路希只好装出刚睡醒的语气,含混道:“请等会儿。”
门外静了静,恭声应道:“好的,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路希略微松了口气,看向椅子上目光空洞的银发少年。
少年的眼珠不再转动,角膜浑浊发黄,显然已死去多时,身体却未僵硬,也没有发出明显的气味。而且,刚刚那道斜睨的视线又是怎么回事?
路希试图检查尸体,刚一触及,少年忽然像断线木偶一样浑身瘫倒,软绵绵地从椅子滑落,扭曲交叠地倒在地上,披散的银发下露出肿胀的头皮——那头“银发”竟是一簇簇缝在脑袋上的,像廉价塑料娃娃的假发,后脑勺露出大块光秃秃的头皮,上面残留着少量参差的浅金色发茬。
察觉到少年后颈有一处椭圆形的凸起,路希拉开他的后领检查,一块熟悉的“宝石”映入眼帘:拇指大小,有赤色的气流在其中旋转。相较手提箱中的“宝石”,色泽有些黯淡。“宝石”没入皮肉,嵌进脊骨,周边灰白的肌肤上环绕着一圈圈刺青似的图案,由无数细密的符文勾连而成。
路希在亚特兰蒂斯的镜子边缘、密室地砖上都看到过类似的符文,也许可以视之为法阵或符咒——总之。应当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媒介。
“宝石”与符文。看来,这就是少年尸身不腐的原因。
此时更棘手的问题是:少年是谁?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及最关键的——他们二人为何有着相似的外表?
他需要更多情报。
路希来到书桌前。抽屉是上锁的,不过钥匙正大喇喇地插在锁孔上。他在里面搜寻到一把袖珍手枪以及合同地契之类的文件。幸运的是,其中有一本账目,上面详细记录着“洛林顿伯爵府”的年度开支。
路希从头翻看。
1月至4月,洛林顿伯爵府开支繁多,包含了伯爵夫妇及其独子的衣饰、饮食、出游、宴会等等花费。4月底,伯爵夫妇不知何故暴毙而亡,他们的继承人——新任伯爵埃蒙德·洛林顿签署了丧葬费用账单。此后伯爵府闭门谢客,不再有出游或宴请方面的支出,佣人也被遣散了大半。支付过遣散费用后,账目便不再更新。
这位新丧父母的埃蒙德·洛林顿伯爵、府邸现在的“主人”,想来就是——路希望向地上的少年,后者姿势扭曲地伏倒在柔软的羊毛中,散乱银发下,肿胀光秃的后脑勺和深深嵌入脊椎的“宝石”触目惊心。
伯爵夫妇之死显然大有蹊跷。害死伯爵夫妇、并将他们的继承人改造成这副模样的,大概是同一个人。
路希看向书桌对面的墙壁。那面墙本来挂满了肖像画,不知为何被摘走许多,留下了明显的空白。遗留的画像大多属于同一对贵族夫妇,男人棕发、女人浅金色卷发。最末一幅画中,夫妇二人面容慈爱,怀抱着一个小小婴儿。
画中的婴儿大概就是此刻气息断绝的少年。他继承了母亲的浅金色头发,却被人为篡改为银发。后面的画像被摘走,也许就是为了掩藏这一改变。
密室重生仪式,暴毙的伯爵夫妇,与世隔绝的伯爵府,还有变作银发的继承人……种种线索拼凑在一起,不难得出猜想:
这一切,恐怕都是那位灰袍老人的手笔。举行新生仪式之前,老人预先为自己准备好了新身份——取代正主,成为伯爵继承人埃蒙德·洛林顿,为此杀害了伯爵夫妇与正主,并将正主改造成活尸,用以掩人耳目。给少年缝上一头银发,也是为了更贴合新生之后的形象。
老人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新生仪式失败,自身化作一摊灰烬,异世界的陌生灵魂取而代之,在银发的新躯体中醒来。
不过。路希望向关闭的正门,埃蒙德·洛林顿变成这副鬼样子,他身边的侍者怎会一无所觉?
……
沉思中,路希并未察觉到地上的异动。
在他视线之外,翡翠戒指光芒一盛,伏倒的“尸体”陡然转动起浑浊的眼珠。少年以不符合人体构造的诡异姿势撑起身体,关节扭曲、角度刁钻地抓向路希的小腿。
路希一惊,在倾倒的瞬间迅速做出反应:凌空拧转身体,另一只脚猛然踢向对方颈侧。少年重重挨了一下,动作稍顿,随即更加凶狠地扑了上来。
路希撑住地面,刚要起身,却被蹿上来的“尸体”死死压住,少年青灰的十指扼向他的脖颈,力气大得像一头野兽。
路希勉力架住他的双手,下意识运用格斗术,膝盖重重袭向对方小腹、侧腰。少年咧开黑洞洞的嘴,无声大笑,口中喷出腐烂恶臭——他已经死了,不惧伤痛,没有要害。
短暂的僵持,少年铁钳似的十指寸寸向下,路希放弃挣扎一般卸力松手,任由青灰色的手指扼住咽喉。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忽地,少年瞳孔散开,头颅断折般垂下,皮肤迅速浮起尸斑和恶臭。
路希用力拉开扣住脖颈的手,压抑住咳嗽的**,剧烈喘息。等到眼前黑影散去,才推开尸体,从地上起身。颈部传来阵阵灼痛,想必留下了青黑的指痕。
他垂眼看去。
地上,埃蒙德·洛林顿终于真正死去。少年后颈残留的空洞中露出白花花的颈骨和腐肉,周围刺青似的符咒也随着尸体的迅速**而变形。原本嵌在后颈的“宝石”,此刻正被路希扣在掌心。
门外传来迟疑的脚步声。门外侍者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动静,心中起疑。
路希眼看门把手向下转动,对方似乎准备直接推门而入——
“菲利普斯!”他匆忙喊道。因为颈部受伤,嗓音有些沙哑。
把手顿住,门外应道:“是,主人。”
“……请在一刻钟后送茶点进来。”
“好的,主人。”
见门把手松回原处,路希暗暗松了口气。
翻看账本时,他特地留意了薪酬类目里排名靠前的名字:管家伊文·菲利普斯,一等男仆托马斯·哈维。由于佣人大多被遣散,余下的都是二等仆人和杂役,有资格直接侍奉主人的,只能是二者之一,刚刚幸运地猜对了。
眼下还有一刻钟时间处理现场。
指间传来令人作呕的黏腻。路希就着花瓶,拿烈酒冲洗双手,用力擦拭后,将用过的手帕和“宝石”一起“当啷”丢入瓶中。
少年的尸身杵在地上,已然僵硬,双臂直挺挺地向前,保持着决意掐死谁的姿势——这样就没法塞进柜子了。路希解开窗帘绑带,让少年站在曳地的天鹅绒窗帘后,繁复厚重的褶皱吞没了他的身影。
路希顺势在窗前站定,拉开纱帘望向外面。
这里大约四层楼的高度,下方是规划整齐的车道、树木与迷宫花园,更远处是森林环绕的幽静湖泊。令人吃惊的是,与车道相连的广场上伏卧着一头鲸鱼似的大家伙——那是一架飞艇,巨大的流线型艇身上标识着洛林顿家族的姓氏与徽记。
飞艇、魔法、活尸……还有从没见过的金币与“宝石”。
路希不得不怀疑,这里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亚特兰蒂斯的镜子,究竟将他送往了哪里?
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吱呀”开启,他迅速收回思绪,暗中注视着映在玻璃上的人影。
管家伊文·菲利普斯端着托盘款步而来,向主人的背影躬身致意。他穿立领衬衫和紧身丝绸马甲,身材高大板正,仪态无可挑剔,深眼窝、高鼻梁,是位风度翩翩的古典美男子。
布置好茶点,菲利普斯上前,准备将垂曳的窗帘挽起。路希只得出声制止:“这样就好。”
管家从善如流,却没有离开,而是在主人后方默默站定,目光注视着银发的背影。
被怀疑了?
路希依然面朝窗外,在书桌找到的袖珍手枪紧贴在腕处,随时可以滑入手中。
“主人,”管家大提琴般低缓的声音流露出一丝伤感,“我明白,您的心仍沉浸在悲痛之中,但老爷和夫人一定不愿看到您……如此颓唐的模样。”
……颓唐?
路希无言以对,在玻璃反光中检查自己的形象:头发有点乱,领结有点歪。好在衬衫是立领,遮住了颈间的青黑指痕。
“埃蒙德少爷,”不知为何,管家忽然换了一个称呼,声音温柔之极,“请允许卑仆为您整理着装。”
路希以余光看见,少年自窗帘缝隙里露出半张阴惨惨的笑脸。管家先生如此细致周到,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主人已死去多时吗?
可能之一:管家知道真正的主人已死,如今服务于灰袍老人。可能之二:灰袍老人对管家施加了某种影响,使他无法发觉埃蒙德·洛林顿的异状。
根据对方的言辞,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路希决定冒险一试,于是转身、面对管家。
果然,无微不至的管家先生全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主人”已经换了一张脸,与主人稍一对视,便恭顺地垂下目光。他戴着白绸手套,小心翼翼托起银发,梳理后用发带系好。将崭新的手帕折成百合花的形状,妥帖地收入马甲口袋。将繁复的领结调整成完美的形状……动作细致用心,近乎虔诚。
整理完毕,管家后退几步,回到符合礼节的距离。
路希不动声色地松懈着过度紧绷的身体。他极不习惯与人身体接触,何况是可疑的陌生人。不过,在刚刚的接触中,他没能从管家身上发现丝毫异样——对方动作优雅,神态自然,身上还带着古龙水的淡香。
伊文·菲利普斯符合人们对一位完美管家的全部想象,只除了认错了“主人”。
路希简单道:“谢谢。”
白手套按在胸前,管家微微颔首:“菲利普斯竭诚为您服务,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路希猜测,在灰袍老人的影响下,只要一头银发、身穿埃蒙德·洛林顿的服饰,就会被管家认定为“主人”,并自发忽略其他异状。
阴差阳错之下,他成了冒牌货的冒牌货。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为一位伯爵,拥有地位、财富、豪华府邸和完美管家,当然不失为一种轻松愉快的选择。只怕轻松愉快背后,暗藏着难以预料的代价。
——老人的“魔法”是否有时限?伯爵府的异常是否会被外人察觉?老人是否另有同谋或手下?
路希心念电转,很快做出决策:作为没有魔法力量的冒牌之冒牌伯爵,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你说的对,菲利普斯。我也该振作起来了。”他望向窗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洛林顿家族的飞艇上。“也许,乘飞艇出去散散心,是个不错的选择。”
管家突兀地沉默了十几秒钟。
“主人,飞艇许久未用。安全起见,需要找技术人员做一次全面检修……”
管家的态度令路希生疑。“那么骑马。”
这次,管家很快摇头道:“主人,您忘了么?报纸报道过,周边郊区、森林有不明野兽出没,频频袭击路人,造成多人失踪死亡。最近恐怕不是出游的好时机。”
路希冷声道:“如果我坚持呢?”
管家垂首,姿态十分恭顺,言辞却毫不退让。他搬出已故的老伯爵夫妇,表明自己被赋予了照管小主人的责任和权力,又强调埃蒙德如今是洛林顿家族的唯一血脉,绝不能任性涉险……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路希摆手,打断了管家的滔滔不绝,支使他取来最新的报纸。
管家躬身退下,来到门口,另唤来一位男仆在门外守候,命令对方不得离开、也不得擅入。那名仆人似乎十分畏惧管家,身子退缩在门后,诺诺答应。
两人声音极低,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路希的耳朵——他已经发现,这副新身体的五感异常灵敏。路希微微挑开窗帘,对藏在里面的埃蒙德·洛林顿轻声道:“瞧,埃蒙德少爷,你被自家管家软禁了。”
死者直挺挺地伸着手,恨不得跳出来掐死他的模样。
他将窗帘一扣,抱臂望向门口。管家已经离开,那位男仆正扒在门边,鬼鬼祟祟地向内窥探。对上路希的视线,男仆眼睛一颤,随即涌出强烈的渴求。那是濒死之人对生机的渴求。
他似乎……不太对劲。
“托马斯?”路希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他是伯爵府中仅剩的一等男仆:托马斯·哈维。
闻声,托马斯忍不住将半个身子探入门内,似乎想起管家的禁令,又慌忙往后退缩。
门外光线暗淡,男仆探身而入的瞬间,房间里的灯光才清楚地照出他的模样:脸色青白如死,半边面皮向下垮塌,以致右眼暴露出过多眼白。面孔僵滞,只有浑浊的眼珠疯狂颤动。
与风度翩翩的管家相比,这位男仆明显不正常——像昨天半夜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托马斯缩进门后的阴影,很快,像是难以按捺一般再次探身,大小眼直勾勾地盯着路希,带着近乎绝望的渴求。
“托马斯,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主、主人……”托马斯吐字含混,像半条舌头断在了嘴里,无比艰难地说:“我、请、求,求……祝福……”
“祝福?”路希微微蹙眉——那是什么?
托马斯的眼珠更加疯狂地颤动起来,恨不得飞出眼眶。突然,他僵挺挺地跨入门内,直着步子来到路希面前,膝盖一折,咔嚓跪地。
路希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味道——劣质香水混杂着尸臭,比单纯的臭味更加令人作呕,不由后退两步,屏住呼吸。
跪在地上的托马斯头颅低垂,露出后颈光芒暗淡的“宝石”和微微变形的符咒。
“我求、您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