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练流星已经做出了判断,但南宫还是派人去查了查林临的身世。然而查到最后,却是一无所获,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但他们查到,林临入蜀的时候,关卡姓名册之上所盖的,正是那位老人的名印,加上他体内的药物,他们这才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可既然如此,那么那封信件的来历就更加可疑。
由于当初带到蜀地的旧部不多,练流星和南宫这次几乎是调走了五分之三的暗部去查探这件事情。焦头烂额地忙了数天,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南宫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写信所用的墨汁,是莫心怀父亲自督办的,前朝特有的鎏金墨。这种墨汁的独特之处便在于,无论多么轻薄的纸,用它书写都不会洇透,书写之后半个时辰内,字迹还会在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因此,这张纸虽然质地轻薄,但字迹却清晰可辩。
这种墨的造价虽高,但也因为这两个特点而备受欢迎,若是数年以前,这种墨随处可见,基本上不能称得上什么线索。然而新皇登基后,为了整改奢靡之风,下令严禁此墨继续使用,甚至销毁了市场上所有的鎏金墨。故而这到成了他们现在唯一的突破点。
好歹是有了方向,练流星终于松了一口气。待派出最后一波暗卫后,南宫劝她,这件事虽然越早解决越好,可此时前路不明,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等”。
南宫的话一向对她有极大的安慰作用,因此最后一夜练流星睡得格外安稳,甚至比平常还多睡了一会。然而当她揉着眼睛做出房门的时候,动作瞬时间僵在了原地。
几秒后,她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于是又揉了揉眼睛。
南宫依旧是南宫,没毛病,但他旁边那座小山是什么玩意?
等到练流星走近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山”竟然是用一个个小包裹堆起来的。有盒子有布包,颜色也是五花八门。南宫脚边甚至放了个绿底牡丹样式的,映着那双白地纤尘不染的白靴以及南宫气定神闲的喝茶的姿态,看呆了的练流星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疼痛感如约袭来,确认过自己不是在做梦后,练流星走到南宫面前坐下,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出了自己对于眼前这一幕的猜想:“南宫,你是打算把侯府搬空然后跑路吗?”
南宫原本要给她倒茶的动作生生僵住了。再看向练流星脸上那半真半假的神情后,他将茶壶放了回去,顺便移走了那杯茶。
练流星连忙去捞。
“不对不对,南宫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你要走也是走地堂堂正正!”
“比如?”南宫微微挑眉问道。
“私奔?”练流星问道。
南宫长叹一口气,他就知道练流星不会说出什么正常的猜想。一旦不涉及正事,她每次都要胡扯一顿,他表面上不懂声色,其实每每都恨不能堵住她的嘴。
“这是百姓送到府里来的。”南宫黑着脸道。
这个答案虽然比前面那个听起来靠谱一些,但练流星还是满头雾水。
其实百姓们时常往府里送东西,成亲时送一包喜糖,生子时送几个红鸡蛋,过寿时送碗面条,有时从田里回来都会顺道给他们捎把青菜...都不算什么贵重东西,练流星一般都会收下,隔天再派人专门前去道谢。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可以往都是稀稀拉拉地来送,即使她几日前回来的时候恰好赶上蔬菜旺季,也断断没有今日这架势...练流星大体数了数,这数量少说也有几百个,她觉得自己还是搭个台子一次性地感谢完比较省时间。
南宫仿佛能看穿她所想的一样,补充道:“这只是一部分,还有几批我让双露派人搬走了,院子放不下。”
练流星感觉自己脑门在滴汗,讪讪道:“呃,最近百姓们是怎么了?集体生子还是集体成亲?这东西送地也太...”
丧心病狂了些吧?
南宫挑了挑眉:“侯上不打开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她一个一个打开的话恐怕要开到八月十五。
虽然这么想,练流星还是拿了个离她最近的盒子解开了绳结。和她所想的远远不同,里面既不是喜糖也不是鸡蛋,而是一小包包地十分仔细的茶叶。
蜀地人虽然爱茶,但也就因为这茶叶到处都是,不甚稀奇,是以在练流星记忆中,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茶叶。
她刚想抬头问一下南宫,却看到了他意味深长的笑容。一瞬间练流星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快速地拆了几个包裹,果然,这些包裹虽然有布有盒,有的粗糙,有的精致,但里面所放的,无一例外地,都是茶叶。
一瞬间,那手中捧着的小小的盒子似是有千斤重,教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担地起这个重量,然而心中却也因此缓缓生出一股暖流,流过四肢百骸,将她包绕起来。
她试探地问道:“就因为昨天你那句‘我家侯上爱茶’?”
南宫点点头,“不知被谁听去了,我们走后便传开了。今早下人一开门就发现门口多了个大木箱子,里面摆满了这些,大概是担心茶叶受潮吧。早上陆陆续续还有人送来,数量太多,放下就走,管家连名字都记不过来。”他看了练流星一会,突然笑道:“侯上感动吗?”
练流星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解开的那几个包裹又细细地包了回去。直到她全部做完,这才轻轻叹道:“南宫,爷爷曾经对我说,以武服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以德服人,方是人心所向。我以为这辈子自己也就是个以武服人的性子了。”
南宫认真地看着她,道:“侯上,你该知道,你在蜀地人心中,永远是最最好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虽然未曾亲眼看见,但练爷爷未必就不知道。毕竟,你是他一手教导大的。”
练流星沉默许久,终于露出一抹微笑,道:“南宫,你总能很快地安慰到我。”
南宫微微挑了挑眉:“我的荣幸。”
“可是南宫。”练流星的声音变得轻松了许多,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茶叶我们得喝道到什么时候啊?”
南宫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显然他没考虑过这点。过了会,练流星建议道:“不如,煮茶叶蛋吃?”
南宫:“...”
当然,最后茶叶蛋没有煮。毕竟这是百姓精挑细选出的“好茶”,品质如何先不论,这心意必须得珍重。练流星下定决心绝不会辜负一片叶子。可与此同时,练流星又陷入了另一个问题,她想为此答谢一下大家,但肯定不能搭个台子道谢这么草率。这个法必须要新奇、脱俗、实用、还要在百姓未发现这是在回报茶叶之事的同时表达出她浓浓的诚意...
于是练流星在努力思考了整整一天之后,灵光一现,想出一个主意:不如她开个义诊吧!
这不是小事,于是练流星第一时间叫了南宫来商量。
考虑到双露从小在蜀地长大,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最为熟悉,练流星也算上了双露。
考虑到林临虽然刚刚入府,但蜀地各地皆有涉足,于是练流星又抓了他来。
最终结果就是四个人一人捧着一杯茶坐在了练流星的院子里。
练流星兴致勃勃地将她的想法讲了出来,然而这三个人听完后,林临和双露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南宫轻轻抿着茶水,就是不说话。终于,练流星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双露和林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双露甩了个眼神,林临只好开口谨慎地答道:“属下与双露认为,施恩不图报乃是蜀地人民所崇尚的品质,故而于答谢之事上侯上实在不必太过急切。新奇之法固然让人眼前一亮,然与此同时,难免也生出弊端。此番侯上的目的既然在于‘谢’字,不如另择一稳妥可靠的方法。譬如黄白之物,虽然未能免俗,但却贴近红尘,最为实用。”
练流星面无表情:“说人话。”
双露贴心地解释道:“义诊事多,不如给钱。”
练流星:“...”
“要不要这么物质啊?”
双露摊了摊手:“小姐,我和林临商量了许久,觉得还是给钱最为实在稳妥。毕竟这钱人人都缺。”
练流星反驳道:“可是病也是人人都有啊。”
双露真诚地看着她,道:“小姐,人人都缺的钱你能付起,可人人都有的病你不一定能治好。”
练流星苦了脸:“这才是你们不让我义诊的原因吧。担心我把人家治坏了?”
林临和双露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
练流星:“...”
“可给钱的话百姓们是绝对不会要的,义诊就不一样了,他们就会来。”练流星仍不死心地劝道。
林临建议道:“那就买些礼物挨家挨户去送。借着过节的名义,就不怕百姓不收了。”
练流星若有所思:“这个倒是可以。双露,最近蜀地有什么节日吗?”
练家除了祭祖之外,对于旁的庆祝活动都不甚讲究,她又在外待了几年,这种事情远远没有双露记得熟。
双露掰着指头算了算,又仔细地想了半天,最终道:“除了几天之后发月例之外大概是没什么了吧。”
练流星:“...”她能假装没听懂双露的暗示吗?
然而言归正传,这样一来师出无名,练流星又犯了愁:“总不能让我平白无故地随意编个节日吧?突然蹦出来一个节日,这得多傻的人才会信啊!”
南宫闻言突然抬起头,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然而练流星却没有注意,就在这时,南宫不急不慢地开口道:“我倒是觉得义诊这个主意可行。”
练流星仿佛抓住了希望,鼓励道:“你讲讲?”
“当街设诊,无论男女老少皆治,避开了茶叶之事,受恩答谢,不留痕迹,这是其一;侯上医术已有小成,加之百姓治病多是伤风感冒,再找几个老大夫丛旁协助,风险虽有,但可避免,这是其二;府中最近外出采买之物增多,经济负担有些重。事必躬亲,节省开支,这是其三。综上,此计可行。”
“好!”练流星当场拍板:“那就这么决定了!”
双露:“...”
林临:“...”
合着他们刚刚劝了半天还不如蜀相大人几句话。
合着蜀相说什么您听什么呗。
不过大人你赞同是因为这个主意可靠还是因为它的提出者是侯上啊?算了算了,面对这种双标待遇,他们还能说什么...
南宫不急不慢地掀开茶盖,继续喝茶...
南宫究竟是为什么支持大概只有他知道,但不得不说南宫的效率一向惊人。他们开完会的当天,南宫就选好了铺子,人手;第二天大街小巷就传遍了他们侯上对众人的身体状况忧心不已,于是亲自带着大夫为大家免费诊治,顺带赠药。
于是第三天练流星出门的时候被那长长的队伍给吓地僵在门口数十秒不敢动弹。
南宫笑吟吟地凑上来问道:“侯上还不出门?。”
练流星吞了口口水,道:“恕我直言,这架势很像是百姓们忍无可忍,打算群起而攻之讨伐我这个狗官。”
“侯上不必担心,我为侯上安排好的大夫已经到了,他们会帮侯上的。”
练流星狐疑地问道:“你不去吗?”
南宫:“府中事忙,侯上忘记了几日后还要发月钱了吗?”
练流星:“...”你们一个个地都要在我面前提一遍月钱是怎么回事?我有那么剥削下属吗?
你这让我越发有种我出门就会被讨伐的感觉啊!
当然,讨伐是不可能的,但百姓的热情让练流星觉得大概祸国殃民的狗官出行差不多也就这么个架势了。在她施针成功治好几个人的头疼脑热后,涌上来的人越发地多,甚至忽视了那几位货真价实的坐诊大夫,纷纷涌到练流星面前问东问西。
其实如果练流星摘了面具,他们就能看到练流星脸上那明显的窘迫的红晕。
“不不不,姑娘我不擅长妇科,你去找李大夫吧。”
“大婶,你患风湿病的年岁太久了,我治不了,许大夫擅长这方面,他就坐在几步远。”
“大叔,脱发这个问题扎几针是不会有用的,真的不会有用的。”
“啥?接生?这个不行,这个真不行...”
练流星手忙脚乱地和众人解释,少了南宫在一旁帮忙,她一个人应付起来实在是有点棘手。再三解释后,终于将场面控制了下来。
排在练流星队伍里首位的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子,练流星一坐下就掏出手帕擦汗,紧张地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向练流星点头问好:“候,侯上。”
“大叔你那里不舒服?”练流星细细观察完脸色后询问道。
“哦哦,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最近有点上火,头痛口干地。觉得不是什么大病就没去管,这两天越来越厉害,所以一听侯上施恩来给我们看病,就急匆匆地赶过来。还劳烦侯上费心,给开个药了。”
大概是肝气郁结的症状。练流星一边把脉,一边随口问道:“老伯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人当即点头如捣蒜:“有有有,说出来不怕侯上笑话,我那个女娃前几日出嫁的时候跟人跑了,当场就把我气地啊!前两天那妮子还好意思让人捎信给我说她没啥子事,让我别担心,您说说这叫没啥子事?把我那个气啊...”
练流星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心道:合着那姑娘原来是您家的啊。
“你这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服去火的药就行。主要还是要调节好心情。”
“嗯嗯嗯,是是是,侯上说地对,小的一定听。”
“那个...用不用我帮你找找女儿?”
“不用撒,不用,那妮子前两天带着女婿带着个球回来喽,等生了给侯上送喜蛋...”
练流星:“...那,恭喜了。”
练流星虽然干劲十足,可毕竟是第一次给这么多人看病,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如今这样和百姓插科打诨地,倒是将先前的紧张去了大半。
看病时的队伍长,但下午配药时来的人更加地多,甚至派出了府中护卫维持纪律,整整堵了大半条街。但好在只是些简单的避暑,清热之类的药方,都是提前配好的,练流星和剩下的大夫只需要根据每个人的体质适量加减皆可。
然而他们低估了人数,还没发到一半的人数,药材就用光了。练流星正打算派人去药圃里现采的时候,本已离开的莫问带着一队马车突然出现,车上码着整整齐齐的药材,甚至连包药的纸都准备好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南宫做的,如果是的话,那她真该称呼他一声神仙。但练流星顾不得多想了,带着剩下的人一直忙到了傍晚,上百斤的药材,被尽数发放完毕。
发完最后一包药材之后,练流星指挥着众人收拾东西。义诊一直持续三天,只不过之后她就不能像今日这样一直守在这里了。
众人皆是从早忙到晚,虽然做的是开心的事情,但毕竟一整天都没怎么休息,收拾的速度也慢了许多。等到所有东西都被搬运上车之后,已经是夜幕低垂,天空甚至飘起了细细的雨。
“侯上,该回府了。”
练流星站在一家屋檐下,摆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找莫问有点事。”
原本打算离开的莫问闻言,立刻站住不动。其余人也只得自己先回去。
练流星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向莫问,淡淡地问道:“你半个月前离开后,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是在蜀地外。”
她两天前突发奇想出的义诊,可莫问今天就能出现在这里,除非另有隐情,否则南宫就真的是神仙。
莫问一身黑色裘装,面无表情地笔直地站在雨中,挺直的身躯像是出鞘的利剑。闻言,他弯下腰行了一礼,答道:“大人说,他会亲自和侯上解释。”
练流星心中一动,转头看向一边。
像是在回应她一般,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越来越近,缓缓化成一个白衣青年。
面前的莫问不知何时退了下去。甚至整条街都空了出来。那人闲庭信步,一步一步走得悠闲,缓缓踱步到练流星面前,半明半暗的灯光之下,映出了那张俊秀的面庞。南宫一手掌灯,一手执伞,衣裳如雪,隔着细密的雨帘和练流星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南宫笑了笑,眉目舒朗,缓缓开口道:“雨路难行,我来接侯上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