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流星心下一动,敛了眼帘,一步迈进了伞下。她刚一踏入,一股几不可闻的淡淡的香气立刻萦绕在她鼻间。
像是深谷借清泉养育出的幽草,又像是经冬之后雪下开出的第一株玉兰。
这是南宫身上的味道?
练流星眼睫微动,左手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握紧了。南宫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将伞向练流星那边斜了斜,抬步往侯府走去。
“侯上,你不想问一下莫问的事情吗?”南突然出声问道。
“啊?”练流星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莫问他,为什么今日能来。”南宫温声提醒道。
“哦哦 ,对对,莫问,莫问。他不是半月前就离开去买药材了吗?”
“我中途把他调回来了。”南宫道:“我收到消息,北方那边今年麻黄大丰,便另派了一队人去那里直接采购。五日前传了消息给他,让他沿路回来的时候顺便采买些旁的药材回来。”
“哦,怪不得他能赶回来。”然而练流星转念一想:“不对啊,你五天前就和他说要买药材?你当时就知道他们要送我茶叶?我要办义诊?”
南宫道:“侯上,我不是神仙。”
练流星道:“这个还有待商榷。”
南宫哭笑不得:“我让他采买药材是因为军队需求过多,便打算提前备下。当时确实没想到能在这里排上用场。”
“哦哦。”练流星一边胡乱地应着一边测过头去看南宫提着的那盏灯。她原本打眼一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方才细细一瞧才发觉到这灯貌似不是什么凡品。
南宫特地将灯举高了些,练流星这才发现,这灯虽然是寻常的纸灯,但灯壁却是镂空的,原是用刀细细雕出了图案。温柔的光从空隙中折射出来,像是在里面笼了一团梦。
练流星道:“这灯真好玩,你以前怎么没在府里见过?”
南宫道:“莫问这次回来路上买的,侯上喜欢的话就拿去好了。”
练流星摇头道:“你还是自己提着吧。”
南宫奇道:“为何?”
练流星看着他,笑道:“旁人提灯便只是灯,换做是你的话就像是提着个月亮。”
南宫将视线转向前方,淡淡道:“我其实不是很喜欢月亮。美则美矣,但光芒未免有些暗淡。”
“那你喜欢什么?太阳吗?”
“我...”
“大人!侯上!”南宫刚刚说了一个字,剩下的话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给打断了。
林临伞也未打,急急忙忙地向他们跑来:“刚刚传来的消息,蜀地发生了洪涝!”
洪涝地点是一处盆地。好消息是受灾区域只有几个人烟不多的村庄,坏消息是因为地势的原因,那些村庄几乎毁于一旦。练流星此刻正坐在书厅,面前堆了好几摞的文书,个个都有半人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拿走批好的文件,送来新的消息。练流星翻纸如风,一目十行,手快到飞起,饶是如此,仍感觉面前要处理的事情并没有减少。
先前府中代办的事务加上这次的洪涝,全压在了练流星一个人身上。
南宫不在。
这次洪涝突袭,赈灾反是其次,真正让他们忧心的,是蜀地的治水问题。蜀地虽多山,但由于其邻隔高山,冰雪融化而形成的大江大河亦不曾少。尤其是夏季水泛之季,水线甚至每天都在增高。几十多年前,练家掌权人曾经请示过朝廷,修了数条防水的堤坝。但如今这些堤坝多数都已经不堪重负,如果不能把此事解决,那么洪涝之事必然会频频出现。
因此,练流星在府中主持大局,南宫则连夜赶去了城外的一处寺庙,去找一位擅长治水的故人。
不知批了多久的公文,久到练流星觉得自己的手 快要废掉的时候,莫问终于出现了。
“怎么样?”练流星迫不及待地问道。
莫问神色莫名:“大人说请侯上去一趟寺庙,大人说有些事情他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练流星快崩溃了,把笔往莫问手里一塞,抄起披风就往外跑,边跑边道:“我印鉴都给了他他有什么做不了主的啊!!!那假和尚不待见我他又不是不知道!靠!他能让我进庙门就就见了鬼了!”
然而...她还真的见了鬼了。
这次,练流星不但顺顺利利地进去了,而且一路上都相当顺利。并且以前一见到她就白眼翻上天的“假和尚”更是对她“和蔼可亲”,甚至见她进屋后还亲自起身给她到了一杯水,练流星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心里却在想着这里面会不会有毒。一抬头瞧见“假和尚”那快咧到耳朵跟后的笑容,吓得手一抖,大半杯水直接泼到了衣服上。
南宫立刻掏出手帕替她去擦。
“假和尚”依旧笑得“和蔼可亲”。
“假和尚”不是假和尚,恰恰相反,人家是真真正正剃过度,受过戒的真和尚。旁人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句“贾大师”的。
当然,此贾非彼假。
旁人叫他“贾大师”,是因为他俗家姓贾。
练流星叫他“假和尚”是因为她不幸和这人当过几个月的同僚。
当时她还是那个有些骄傲的少年将军,和莫心怀一起巡视灾区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浑身脏兮兮,叼着个馒头埋头苦读《治水大略》的贾和尚。
练流星多年以后回想起此事时,仍忍不住感叹道初见时的假和尚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在所有人都疾苦交加的时候,就他专心致志地在那边读书,嘴里还叼着个馒头,又大又白,还冒着热气。
几番交谈之后才知道,这小子不是寻常人。他之所以吃得起馒头是因为他爹是当地的官老爷。他之所以在看《治水大略》,是因为他爹是靠治水当上的官。
又谈了几天,莫心怀惊觉:这人简直是个治水的天才!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见识,想法,专业知识,丝毫不比他爹差。莫心怀当场决定任用他主持治水之事,贾若水不负众望,修堤,引流,赈灾...不到五个月就把那场颇为严重的水患解决地妥妥当当。
一时间人人高兴,皆大欢喜,但是,“人人”中不包括练流星。
她不幸被莫心怀指去协助“信任治水官”,有幸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人真实的一面。
贾若水的才能没话说,但与此同时此人娇生惯养,嚣张跋扈,话多嘴毒,肆意妄为。与之相比,骄傲的练流星算个什么?根本不够看的!
他们合作了多少天,两个人就互怼了多少天。他骂练流星是白痴,练流星视他为狗屎。直到治水成功,两人一拍两散。“贾若水”这个名字也被练流星列为重点鄙夷对象之一。练流星曾经无数次和莫心怀吐槽道:“上善若水,真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想的,这家伙哪里和这四个字搭边。”
可没想到,后来人家不但搭上了,还搭地相当贴切,出家后的法号就叫“若水”。
然而更令练流星奔溃的是,这个人出家就罢了,偏偏要来她蜀城外的寺庙落脚;落脚就罢了,偏偏从前的臭毛病一点没改,一见到练流星那白眼照样能翻出花来;翻就罢了,这人偏偏和南宫一见如故,有事没事就死缠烂打地让南宫去他那里坐坐,每每都要“感叹”一下练流星当年的“年少轻狂”。为此,练流星数次想过要砸了他的庙。
因此练流星这次来时他的态度不可谓是不惊悚了。
那边南宫帮着练流星,很快地整理好了衣服,贾若水看到后立刻拍手赞道:“真不愧是蜀侯啊!来去如风!仪表堂堂!临危不乱!大方得体!贫僧真是自愧不如啊!”
南宫抬眼看了一眼练流星那明显抽搐的嘴角,伸手将练流星手中剩下的那半杯水拿走了,淡淡道:“你别吓到她。”
闻言,练流星连忙点头:“假和尚,你有事说事,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种友善的举动由你这种狗东西来做惊悚了。”
练流星一见贾若水就不由自主地开怼,一时间忘记了南宫还在旁边,脱口而出就是脏话。
南宫瞥了她一眼,道:“侯上,慎言。”
“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练流星果断认错。然而认完错后她突然想起来了这次来的目的,她狐疑地望向贾若水:“我说,不会是你要我来吧?你这个诡异的态度...难不成你有事求我?你这寺庙要翻新?找我借钱?你找错人了吧,我又不信你家供着的那个。而且蜀地新有洪灾,我穷得叮当响,没钱没人手,你还是换个人坑吧,可别来找我。哎,不对啊,南宫,你不是来找他问治水的事吗?怎么成借钱了?还把我给叫来?难不成你被他给忽悠了?还是说咱不给钱的话这家伙就不帮忙?太狗了吧?”
对面两个人越听脸色越黒,听到最后贾若水那颇为俊俏的脸直接黑成了锅底一般。
看来练流星一见到贾若水后,不但忍不住彪脏字,还忍不住胡思乱想。
贾若水咬牙道:“放屁,贫僧这庙里好得很,吃得饱穿得暖,殿里的金像随便刮一刮都比你这个穷鬼强,用得着你来接济贫僧?”
他这俗雅交织的言辞让南宫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放弃了解释的打算。
练流星怪道:“那你今天唱的是哪一出?不是借钱的话惹上什么麻烦了?山贼土匪?红颜祸水?”
身边突然响起一阵低咳声,貌似是南宫呛着了。
贾若水咬牙道:“不是我惹上麻烦了,是你!”
“我?”
贾若水往椅子上一歪,冷笑道:“南宫施主来找我的时候也带来了蜀地的水利记录。看完之后不得不说,那些堤坝能坚持到现在只塌了一个真称得上是祖先保佑,上苍慈悲。”
练流星心下一惊:“这么严重?”
贾若水不屑道:“一些几十年前的工程,没用什么好料子,图纸还设计地像坨屎一样,能当个屁用就不错了。”
练流星扶额:“那换做你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屎了?”
“五成把握。”
练流星怪道:“五成?你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
从前这个人可是一直说他的设计是完美的。
“不是谦虚。”贾若水纠正道:“我做的图纸必须是完美的,另外,剩下五成的问题出在你那里。”
“我?”
贾若水斯条慢理地给练流星解释道:“就像你的衣服一样,一旦被泼上水后再怎么修复也会有痕迹,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在其他堤坝还没塌陷之前就加固。知道你是个穷鬼,所以我给你们想了个办法。我曾经去实地考察过那些堤坝,虽然都是狗屎,但底座建地还凑合,正巧和我设计出的底座不谋而合。只要在下一次洪灾来袭之前照着新的图纸,用足够好的材料修补,就能在最低预算下修出最好的堤坝。但即使是这样,这件事也很难办。”
练流星大喜:“那太好了!钱和人手全都有,十成了。”
“呵呵,先前是谁说没钱没人手的?我劝你做人还是诚实一点好。”讽刺完后,贾若水转而道:“我说的那五成不在这里。”
“那是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南宫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能建。”
练流星怪道:“为什么。”
南宫解释道:“大周先祖为防地方势力拥兵过重,曾经下旨:若是没有朝廷没有发布政令,分封王侯是不能随意进行大规模的工程施工。并且每地的各类工事若想重新修整的话至少要再过七十年。”南宫顿了一顿,才道:“如今蜀地的堤坝,是六十八年前盖的。”
练流星想了想,问道:“那如果我们上奏如实说明情况呢?”
“来不及。”贾若水道:“能否通过先另说,以现在的涨水速度,不等京城批下来,那些堤坝就毁地差不多了。”
“所以,侯上。”南宫的语气陡然变得沉重:“你是蜀地之主,这件事情只能由你决定。要么上报,要么知情不报。”
练流星沉默不语,禅房内陷入一片沉默。原本吊儿郎当的贾若水的此刻也坐直了身子,因为他发现练流星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虽然看起来对此事不甚在意,但其实从练流星进屋开始就在等她的这个答案。
他们三个都清楚,练流星才是蜀地最高的掌权者。是否去做,她有决定权,东窗事发,她也要担最大的责任。虽然他刚刚和南宫都认为此事非做不可,但最终的决定权属于练流星。
沉默的气氛不知道维持了多久,他听到练流星开口道:“南宫,假和尚。”
贾若水的心忍不住提了起来。
练流星支出一只手撑着额头,看着他们道:“如果你们担心的是这件事的话,不是明摆着的吗?管他们怎么想,让或不让,我们既然做的事情是对的,便去做好了。”
贾若水愣了愣。
练流星看向贾若水,接着道:“你这家伙做了和尚之后别的没变,胆子倒是越来越小了。真真实实活着的百姓和那些疑神疑鬼的上位者相比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南宫的决定肯定和我一样,你磨磨蹭蹭地撺掇南宫叫我来做什么?就算这事被捅出去,上面治我的罪,我也敢指着龙椅上的那位和他争个对错。”说着,她笑了笑:“有我在前面担着,你就安安稳稳地画你的图,做你的设计,若是那堤坝百年不到,我就在那给你立个碑,歌颂您老的光辉事迹。”
贾若水被她这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在心中准备好的劝说的话此刻倒是显得那么可笑。何须他来劝啊。何须他这个遁入空门的懦夫来劝啊。练流星的坚持,数年来,其实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过。
沉默片刻,贾若水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欠揍的表情,他翻了个白眼:“立个屁碑,贫僧还没翘辫子呢,你别拖欠贫僧的工钱贫僧就谢天谢地了。”
练流星起身,边系斗篷边道:“你还是把这说话方式改了罢,骂人就骂人,别带着‘贫僧’二字,太不尊重人家那些真和尚了。”她一回头:“南宫,事情都办完了吗?一起走吗?”
南宫放下杯子,微笑道:“劳烦侯上在外面等我一会,我还有一些话想与若水说。”
练流星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别聊太久,会被带坏的。”语气之担忧,眼神之不屑,气得贾若水生生灌下去一整杯茶熄火。
“我赢了。”待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南宫突然开口,淡淡道。
“你赢了,你赢了,贫僧免费给你们当这一回苦力就是了。真不知道你这抠抠搜搜的样是和谁学的。不过我是真没想到,练流星竟然能答应地这么干脆。”贾若水瞥了南宫一眼:“更没想到你能一下子猜中她会怎么做。”
其实他早早地就知道了消息,在南宫来之前就做出了一套治水方案,而之所以他们谈了这么久都未曾谈出结果,就在于练流星是否愿意为了蜀地百姓担这个风险。蜀地虽然天高皇帝远,可一旦京城那边练家或是南宫家的对头们知道的话,扣在练流星身上的罪名足以被他们扩大到抄家斩首。
练流星不是一时冲动的傻子,知而不报,擅动工事的结果她即使不知,也不会随意就去犯一个欺君之罪。也正是因为这样,贾若水才从一开始就担心练流星会不会同意。直到他坚持让南宫把练流星叫了回来,直到练流星亲口对他说:“真真实实活着的百姓和那些疑神疑鬼的上位者相比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若是被他和南宫劝地同意也就罢了。可后果练流星连问都没问就同意了,就把责任揽去了。
贾若水承认,他的确是小看了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了。
贾若水顿了顿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倒是对你家侯上有信心。”
他那“你家”两个字听得南宫心情甚好,微微勾了勾唇:“了解罢了。”
他那风轻云淡的姿态下故作炫耀的语气弄地贾若水突然觉得有些不爽:
得得得,就你有姑娘,我们没有。
他冷哼一声:“了解再多又有什么用,这些年来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事,以为你俩孩子都该生一窝了,结果连个喜酒都没盼来。”
“出家人不该戒酒戒色吗?”
“我去,南宫子墨你什么意思?酒贫僧就认了,这个色是个什么玩意?贫僧又不是自己去生,盼着你俩生都他妈算色?!”
南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以后在侯上面前,注意言辞。”
贾若水:“...”得得得,你家侯上清风明月,偶尔爆个粗口都是我带坏了她行不?
“告辞了。”
“施主慢滚不送。”贾若水半摊在椅子上,懒懒地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和南宫规规矩矩的行礼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得不说,这位“贾大师”私下的形象真心是不忍直视。直到走出禅院,南宫都能听到他那自言自语的疑惑的声音以及那随性而作的诗篇:“好的白菜,怎么就看上那头猪了。”“这个世道真奇怪,猪不去拱大白菜。”
南宫一走出院子,练流星就迎上来问个不停:“什么白菜,什么猪?假和尚和你说什么了?”
南宫笑了笑,解释道:“他在和我谈工钱。”
“猪?白菜?他要的工钱是这个?”
练流星显然不信,一路上不断地追问,皆被南宫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直到走到山门口,南宫突然那止了步子,道:
“既然他肯帮忙,那么这次的洪涝想必能够顺利解决,侯上与其这么费心思在这上面,不如抽空关心一下侯上自己。”
“什么?”
南宫的目光飘向寺庙外,庙门前的白石台阶一路延绵至山下,阳光下如雪如玉,像极了千里之外那至尊至贵的地方。
他道:“半月之后,是侯上的生辰。”
练流星先是不解地看着他,她的生辰有什么好关心的。然而她转而反应过来:那天不仅仅是她的生日,还是蜀地掌事来城述职的日子!难怪双露和南宫都提到月钱,怪不得这几日府中事物突然变多...这不仅仅的是府中人的月钱,而是蜀地所有人的月钱。
可是练流星还是想错了。南宫收回目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王城刚刚传来消息,今年皇上派了使者前来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