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流星此刻仍穿着那身丫鬟衣服,坐在正堂主座受旁人大礼,不可谓是不滑稽。然而练流星只是笑了笑,恢复了面向外人时的稳重的样子:“这么热的天气辛苦你来跑一趟。”
林临低下头:“应该的。”
“方才在摊位上你就知道了。”
“原本是只是猜测,直到刚刚才敢确定。”
练流星不担心他会听到了什么,只是有些好奇:“那能否告诉我你方才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毕竟当时满街的人都把她当成了个普通的丫鬟。
林临面不改色道:“气度。”
在练流星看来这个回答有些敷衍了,她认认真真地装成丫鬟在茶摊上喝茶身上能有什么气度?然而南宫听到这话后目光第一次落到了林临身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林临隔空与他对视一眼,下意识将手中的草绳握紧了些。
练流星眸光微动,却未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一般,继续微笑着看向林临:“那么,你能否再告诉我,像你这样的流民,蜀地内外还有多少人?”
“草民也想敢问一句,侯上为何断定在下就是流民?”
“刚刚在茶摊上喝茶的时候,你办事一直都很稳妥,只是方才老人提到流民的时候,你却不小心将水洒了。你既然连包子铺嫁女都了如指掌,不会是今日才听说流民的事情。既然不是事出突然,那便是感同身受。跟何况我虽然在外多年,但蜀地的口音还是能分得出来的。”练流星顿了顿,观察了一会林临的神色,发现他除了在她提到“包子铺嫁女”时微微脸红之外,自始至终都面色平静。
若想从这种人嘴里敲出来东西往往都不太容易。练流星觉得可能会有些难办。
然而,下一秒林临就回答道:“只有我一个。”
练流星有些惊讶。虽然这个数量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有些事情就能解释地通了。
“就像老人方才说的那样,这里在外界人看来偏远贫穷,若我是流民都不会选择这么个地方逃难。可蜀地进来不易,出去更难,却是个避难逃命的好地方。”练流星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刃般尖锐,直直地射向林临:“所以,你是在躲谁?”
林临沉默许久,膝盖一弯竟是打算跪下来,只是练流星及时喝止住了他:“我不喜欢旁人跪我。”她看着林临:“你不愿意说?”
“上万条性命,由不得草民马虎。”
“你不信我?”
林临露出一丝苦笑“草民在蜀地这几日,听到坊间百姓对侯上的称赞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我面前的境地,恐怕最该相信的就是侯上了。”
练流星顿时明白了,她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南宫,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好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用杯盏不紧不慢地轻刮着茶沫。
练流星转向林临,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是在担心你南宫的话那大可不必。从天下众生到我的性命,我都能毫不犹豫地交给他。”
南宫的动作瞬间止住,白皙的指尖在茶盏的掩盖下几不可查地颤了颤,林临微微一愣,他这几日听到的大多是蜀侯练流星的事情,对于这位蜀相倒是闻之较少。虽然初见之时此人一派神仙气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间对他也是称赞不已,但他背后的秘密实在太大。数年翘首以盼,一朝得以成全。他生怕走错一步葬送掉他们的未来。
正当他纠结不已之时,前方传来南宫淡淡的声音:“侯上,不如先用饭如何?”
练流星一愣,虽然他不知道南宫打的什么算盘,但看看时间的确是该吃午饭了,于是便对着他点了点头,又对林临道:“林临是吗?一起吃吧。粗茶淡饭,凑合一下啊。”
若是说方才蜀相大人突然要吃饭时林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么现在他面对着这一桌菜便可以称得上是震惊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练流星说的“粗茶淡饭”是真的“粗茶淡饭”。三菜一汤,且大多数是纯粹的素菜,唯一的肉类大概就是炒白菜里的肉片了。味道虽然不错,但也只是寻常人家的普通做法,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林临敢说,那家包子铺掌柜的家里的饭食恐怕都要比这些精致。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自始至终都吃的十分认真。练流星和南宫也没有问他别的问题,三个人专心用饭,不一会就解决了这些菜。
练流星首先放下的筷子,林临紧随其后。南宫不紧不慢地喝着汤。直到饮下最后一口时,他才抬起头,吩咐侍女来收拾桌子。然而侍女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南宫的目光渐渐变得沉重。练流星立刻察觉道,脸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南宫答道:“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正本来是结算账目的日子,可主管那边传来消息说突然病倒了,他没法赶来,厨房那边一时有些混乱。”
练流星皱了皱眉:“怎么会突然生病?府中还有别的账房可以顶替一下吗?”
“没了。那边账目虽然不难,但府中会算术的今日都被派出去了。”
练流星一听,眉头更紧。两个人对着发愁,就在这时,一旁默不作声的林临突然开口道:“侯上若是放心的话,可否让草民试试?”
练流星先是一愣,而后喜道:“你会算术?”
“草民从前就是账房。”
“那太好了!双露!快快快!领着这位去厨房,今天的账目都交给他了!告诉他们一定要对先生尊敬一点啊!”
双露应了一声,带着林临往厨房那边去了。
他们走后,南宫和练流星脸上的“担忧”即刻消失不见了,仿佛刚刚的担心和焦虑都是假象一般。
“说吧,为什么要诓林临去厨房?厨房少了个账房先生这种小事不可能让你露出咱们好像要破产了一样的表情。”
平心而论,南宫方才的表演丝毫不浮夸,表现地恰到好处。但这种形式的恰到好处放在南宫身上就是另有隐情了。练流星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南宫使的计。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却知道将计就计,配合南宫表演地天衣无缝。
南宫赞赏地看了练流星一眼,道:“自然是为了让他信任侯上。”他伸手给自己和练流星分别倒了杯茶:“有些事情,只有亲眼看见才会愿意相信。等一等吧,他处理完那边的事就会愿意告诉我们我们想知道的东西了。”
果然不出南宫所料,府里刚刚上灯,他们就在用饭的厅中等到了林临。
练流星觉得,这短短几个时辰,林临便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方才离开为止,林临始终都让人觉得他存在感不强,就像一个默默无闻的影子一样。但现在他一进门,练流星便注意到了他那双清秀的眼睛,第一次迸发出了动人的光芒:带着浓浓的期待和希望。
南宫放下手中的账本,笑着望向他:“如何?这下可愿意说了?”
林临沉默片刻,双膝一弯似是又要下跪,但这次他应该是想到了练流星的话,及时止住了动作,改为向二人重重地行了一礼,恳切道:“我先前有眼无珠,不知侯上,大人品性之高。接下来,无论二位怎么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宫点了点头,示意练流星可以开始了。练流星颔首,问道:“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你来蜀地,到底是在躲谁?
此言一出,林临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继而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的嘴唇颤抖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二位可曾听说过奴市?”
练流星愣了愣,转头和南宫对视一眼,南宫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林临长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平复心情,而后一字一句道:“无论人畜,入则为奴;前尘尽抛,死生成谜。”
练流星听懂了:“莫非,那是个买卖奴隶的市场?”
林临慢慢地点了点头。
南宫不动声色地看向练流星,果然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事实上,当年练流星曾经和莫心怀讨论过一次奴隶的问题,她当场就提出要尽快废除奴籍,改为主仆雇佣,给予奴隶和百姓相同的的权利。但莫心怀对此则坚决反对,在他看来奴隶所属于主人,废除奴籍,就相当于剥夺了间接部分人的财富,这必然会引起这部分人群的不满。那次他们吵得不欢而散,南宫自始至终都默默地坐在旁边,直到最后才四两拨千斤地把问题带了过去。
对于这件事,南宫看得很清楚,奴隶制必须废除,可正如莫心怀所说,废除奴隶制的道路绝不轻松,动辄就会出大乱子。后来练流星半劝半逼,终于使得莫心怀默许她的想法。但即使他和练流星筹备多次,解决了许多豪门大户,在新帝登基后,也仅仅只是废除了奴隶的买卖,现有奴隶的奴籍仍然不能摆脱。
如今想来,那时的练流星还是太过单纯,莫心怀却已经在逐渐靠近那个冰冷的皇位。
可现在,林临竟然说有的地方仍在买卖奴隶?
南宫抓到了他方才话中的一点:“‘无论人畜,入则为奴;前尘尽抛,死生成谜’这十六个字有什么含义吗?”
“那里据说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买卖奴隶的地方。只要你能付得起价格,无论你看上的是怎样美的女子,怎样强壮的壮汉,只要是中原人,都能从那里买到。无论贫富,无论愿否,皆入奴籍。”
练流星愤愤道:“什么叫‘无论贫贱,无论愿否’?若是人家不愿意,他们难不成还能逼人为奴不成?”
林临的脸色苍白,似乎脑中是极其痛苦可怕的回忆:“侯上...他们真的可以。”迎着他们震惊的目光,林临解释道:“每个被抓来成奴的人,都会被强迫喂下一种药物,不出一月,便会将自己以前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加上特意的引导和暗示,那些人自己都会认定自己生来便带有奴籍。即使亲人站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他们都不会想起什么。若是有人想要反抗的话,就会被带走,而那些被带走的人再次出来的时候,他们都会变得比任何人都温顺服从。”
这番话若是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练流星却清楚地知道,这世上的的确确存在能够影响人精神的药物。
她起身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林临的手腕。林临先是一惊,继而明白了练流星要做什么,便老老实实地配合起来。过了许久,直到林临举地手臂开始发麻时,练流星才将手指从他脉上移开。须臾后,她道:“的确是曼陀罗。”
“能解吗?”南宫问。
练流星摇头:“不能,曼陀罗只是其中的一味,整个药剂太复杂,我分析不出来。”
接着,她看向林临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无比:“你身体内的药量很大,没有旁人帮忙的话,但凭你自己身体消化的话这辈子都解不了。既然如此,你是怎么逃出来,怎么记起来之前的事情的?又是怎么知道他们逼人为奴的手段的?”
林临苦笑道:“我没有想起来。我之前是谁,来自哪里,父母家乡...都没有想起来。从我带有记忆起,我便是那里的账房先生了。我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一年前那里来了一位老人,他想给自己买一个药童。”一听到“药童”,练流星和南宫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但他们什么都没说,而是继续听林临讲。
“当时掌事的向他推荐了许多的人选,他却始终都不满意,就在掌事打算换一批人时,他选中了前来送账本的我。”
“奴市有个规矩,只要顾客出得起钱,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因为之前我并不算是奴隶,所以洗脑次数不是很频繁。为防意外,他们一次性给我灌入了大量的药物,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身体太弱,承受不住这么大的药量,出市不到三天,我就倒下了。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买我的那个老人不但救活了我,还解开了他们下的药。我那时才意识到,我并非生来就是奴隶。”
“那个老人向我询问了我体内药物的来源后,说我是个特殊的商品,奴市里的人不会就这么放心我在外面。他不愿意被人跟踪,便索性放我自由。同时也是他给了我钱财,让我来蜀地,说这里能护我平安。于是我一路游荡,最终来到了这里。”
他这一番话说完,房间内陷入了沉默。林临知道,自己这番话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即使这两位知道曼陀罗的存在,也未必会相信他。虽然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心底还是忍不住地涌上浓浓的失落。
一片沉默间,练流星突然发问:“救你的那个老人,可有什么特征?”
林临闻言低头认认真真地回忆了起来。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就也有些过分了,林临顶着满额的大汗,尴尬地对练流星说:“对不起,侯上。我想不起来。”
练流星一听,心中的猜测便又近了几分,但还是故意问道:“为何?是样貌上不明显吗?那衣着、谈吐、打扮呢?”
林临更加认真地想了想,越发尴尬:“还是没有。”
“你记不住吗?那药物还有损伤人记忆能力的作用?”
“这个...其实并非是我记性不好,而是...那个老人实在没有什么特征啊。”
林临也很尴尬,明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他方才想了半天才发现那个老者真的一点特征都没有,一个能出入奴市,买走那里的账房;能救活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他,还能解开那药物的一个堪称奇人的老者,却普通地让人记不住他的样子,甚至恐怕扔到人群中都找不到。
然而,练流星却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相信你了。”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林临还是松了口气。
但练流星下一句话令他又提起了心来。
练流星说:“所以,那封信是你送的吗?”
像是为了证明练流星说的话似的,南宫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在桌子上,道:“两日前,这封信被人放在了侯府门前的箱子里。那箱子是专为百姓求助所设,无论是谁,都能往里面投放信件。上面没有署名,所以没有办法知道投这封信的人是谁。”
“也正是因为这封信,我们才会出府,才会遇上你。”南宫的语气不咸不淡。“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林临越听越惊,这真的太巧了,巧地像是他安排好的一样,但...“这并非我所写。”
“我的确想救那些人,但我此次能够逃出来实属万幸中的万幸,因此我更怕所托非人,断了这唯一的机会。我先前并不了解二位,在前路未明之时,我是不会贸然投出这封信的。更何况我自从来到这里,一直在老丈的茶摊上帮忙,从未离开过。”
闻言,练流星和南宫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怀疑。
沉默片刻后,南宫开口道:“你的身份太过特殊,在我们查明真相前,恐怕你必须留在府里”
“这是自然。”林临早就想到他会因此失去自由。
“这非是要囚禁你,让你待在府中是出于安全着想。只是在你留在府中的这段日子里,你可愿意帮我的忙?”南宫淡淡的解释道:“既然侯上觉得你办事稳妥,府中那位管事的病又一时间也无法痊愈,便来问一下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明日便要开始熟悉府中事宜。工钱之类的不会缺。”
练流星惊讶地看向南宫。她竟然和南宫想到一起了!林临是肯定要留在府里的,但她却觉得只是单纯的留他在府里未免有些浪费他的才华。原本还想过后和南宫商量来着,但没想到南宫先她一步就把事情解决了。练流星有些怀疑,莫非是她方才只是生出的那点想法被他看出来了?
南宫却只是镇定自若地饮着茶,仿佛他刚刚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那双眼睛却在练流星看不到的地方闪着点点笑意。
林临自然是惊喜交结,但他走之前问了一句可否将他大半的工钱转赠给茶摊老人。练流星见他说的真诚,并无一丝作秀的意思,越发开心自己留下了他。只是林临走后,那点好心情瞬间被其他东西取代。
“如果不是林临的话,这个人的目的到底是谁?”林临皱眉道。
南宫斯条慢理地将信件打开,白而薄的信纸被平摊在桌上,甚至能映出桌子的颜色,纸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写的十分工整,但工整之外未免少了几分个人特色。
这样的字并不难写,把纸盖在市面上所卖的字帖上描红,找一个会拿笔,认真一点的人就能写出来。这也是为什么要用如此轻薄的纸的原因了。
“我们若是想从这上面找线索的话恐怕不会有效果。”南宫道:“他的主人很明显要让它成为一封无主的信。”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
“等?”
“对,如果那人想让我们知道些什么的话,他就不会放任我们无动于衷。既然目前看来蜀地并无流民,威胁不到我们,那我们便不需此大动干戈。更何况,侯上就不担心这是个圈套吗?”
他身边,练流星沉默不语,须臾后,那边传来一声低笑:“南宫,你明明知道的,即使是圈套,我也会去试一试。”
闻言,南宫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嗯,知道。所以我也打算和侯上一起试一试。”
昨天忘记上传了,抱歉。今天更两章以示歉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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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