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赶这在这蜀地一年里最美丽的季节出门。这段时间,大概是蜀地最美,最繁华的时候了。人们仍在谈论练流星几日前带兵回来的气派场景,时不时就会提到蜀相南宫子墨的好容貌以及蜀侯脸上那张神秘的面具。许多人都在猜测蜀侯的样貌如何,殊不知此刻练流星正陪着南宫大大方方地坐在摊位上。
南宫那张脸按理说再显眼不过,练流星之所以坐在她身边却没人把她认出来,全是归功于她今日这身打扮。
一身浅粉色的绣花稠裙,头上挽了个小巧精致少女发髻,斜插一根素玉簪子,旁边点缀了几朵绢花,一眼望去,只能算个长得秀气的闺阁丫头,如实有人告诉别人这位就是蜀侯练流星,听者怕是会翻一个白眼顺道关心关心他的眼睛。南宫忙着应付着来自众人亲切的问好,目光却时不时地瞥向练流星。练流星看着他都觉得累,索性破罐子破摔,对他说:“有什么话便问吧,早问早超生。”
南宫忍着笑,压低了声音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今日侯上出来怎么穿这身衣裳了”练流星咬着牙低声道:“还不是双露干的?非逼着我把小厮的衣服换下来套上这一身,还威胁我说衣服做了不穿就是浪费,我为官清廉,不能在这件事上搞贪污**,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自作主张去做的衣服可最后倒成了我的**,再这样下去她怕不是要让我穿着这身去军营?!”
南宫心中想笑,但只好憋住了安慰她说“双露这次的确是强词夺理了些,左右这裙子也不贵,侯上若不喜欢送人便罢了。只是今后双露会如何属下倒是觉得不必忧心。”
“这是为何?莫非你要帮我去管管那丫头?”练流星心中升起一抹希望。
“非也,属下的意思是侯上应该先担心今天军营里是否有人出来采买。”
“...”练流星觉得她不寄希望于这位仁兄身上的。
老大爷笑眯眯端上茶,“两位,等久了。”
“烦劳老丈了。”南宫刚刚将茶凉好,想要送入口,眨眼间就被身旁的人夺了过去,南宫眉毛轻抬,看着兀自喝茶,脸上带着报复成功的得意的人,无奈的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杯茶。练流星抢茶成功,得意洋洋的喝了一口,清茶入口,眼中顿时闪现惊艳的光。她虽不善品茶,却也尝得出这茶并无涩味,入口回甘,在这盛夏天气很是让人清爽。
老者笑着问道,“姑娘,这茶水还合你心意吧。”
练流星忙点头。
老人看着坐在一起的练流星和南宫,像是在看自家的儿子儿媳一般的欣慰。刚刚蜀相对练流星的温柔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之前还没见过蜀相对哪个姑娘这么好过。“大人你这还是第一次带姑娘出来啊。姑娘长得这么俊俏,一看成亲之后就是个贤妻良母,和大人坐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地厉害!不是我奉承,大人你挑人的眼光可真好啊。”
练流星口中正含着茶,闻言一惊吓得险些把自己呛死。长得俊俏她恬着脸便认了,但“贤妻良母”,“郎才女貌”,“般配地厉害”这几个词配她实在是委屈了人家啊!
反观南宫比她要淡定多了,面不改色,只淡淡地解释道:“老丈误会了,她只是府中的伺候侯上的一个丫鬟,今日带出来采买些东西罢了。”
老人一愣,继而向练流星尴尬的笑了笑:“瞧我这眼神。姑娘,你可别介意啊,老头子我一辈子没成亲,于这方面的事就是个糊涂蛋。光看着你们长得般配,就开始乱点鸳鸯谱了。”
练流星正在那顺气,闻言连忙笑道:“老丈说话这么幽默,我自然是不会介意的。只不过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大人,若是下次他带了旁的合适的女子,烦劳老丈帮忙撮合一下,毕竟侯上她很是忧心我们丞相大人的个人问题,若能尽快解决那是再好不过了。”
南宫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饮茶,但眼底深处却泛起点点失落。老人瞧地清楚,不忍心看南宫如此,想帮他一把,于是便出声解释道:“姑娘你不要误会啊,大人他一向洁身自好,除了姑娘之外,就没见过他领过旁的女子,即使有几个主动过来的,也被他借口打发了,再也没来过。”
练流星奇道:“什么借口啊?这么好用?”
南宫生怕老人说出点别的什么,立刻出声打断道:“老丈,你这茶水尝着很是可口,不知可有什么秘诀?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告知一二?我家侯爷是个爱茶之人,我想回去让下人们也学一学。”
练流星对旁人今天强行往她身上添加的胡言乱语已经习惯了,但此刻还是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她对茶的爱应该仅止于这个东西可以解渴吧。
老者刚从练流星的意思中反应出来,听完南宫的话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转变成了自豪。“大人尝的真准。这泡茶的手艺是我的看家本事。茶叶不算,单是这泡茶的就是落到我家梨树上的无根水,我一点点的收起来,存在干净的瓦罐里,用来煮茶最好不过了。”
南宫笑了笑“可我尝着老丈这茶叶也不寻常。可是有什么奥秘在此?”
“有有有。哎呀,大人你真是个会品茶的啊,不是我自夸,这叶子全蜀地也找不出来一筐,那是我当年...”
练流星心中不解,他们今天不是出来调查流民的吗,南宫怎么和老人聊起茶叶了?看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府里那位侯上真是个爱茶之人似的。
老人和南宫聊得欢快,怕冷落了练流星,忙向屋内大喊了一声“林临,出来招待一下这位姑娘。”不一会,从屋内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练流星挑了挑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走出来的男子。这个人一身普通店小二的打扮,却没有市井之间的庸俗气,反而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文雅,颇像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练流星微微皱眉,只是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走路时却步伐虚浮,身形过于消瘦,少了点这个年纪应有的阳刚之气。
那人为练流星摆了几样精巧的点心,练流星笑着向他致谢,主动开口聊道:“这位小哥,我很少出府,对这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不知最近这附近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你可有时间挑些与我讲一讲。我回去也好与我们府里的其他姐妹说说解闷。”
南宫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与老人热切的聊着。
南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知道,打听消息这事她还是自力更生的好。
小二点了点头,在练流星面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平平淡淡的声音,然而说出的话却让练流星又一次地呛到了:“昨天绸缎庄的老板娶了第十三房小妾,还没拜堂就被原配妻子拿着菜刀追到了大街上。”
练流星顺了顺气:“嗯...还有吗?”
“西四街上卖包子那家人嫁女儿,花轿走到一半喜娘才发现新娘子和东四街上卖包子家的儿子私奔了。”
“嗯...还有吗?”
“烟春阁里的梅姑娘昨日被人赎了出去,人们都说那人是个外地来的贩珠子的商人。今年已经将近七十了。”
练流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来近几日她蜀地百姓的感情生活都很丰富啊。只是他一个卖茶的小二,为何连青楼姑娘的赎客是谁都知道?果不其然高手在民间,这等打听消息的能力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南宫似笑非笑地瞥了练流星一眼,她一个女子,又说是要回去讲与姐妹听,人家自然是挑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说给她,这么问下去,将整座城里的人的**全扒出来也问不到点子上。南宫风轻云淡的抿了口茶,不急不慌的开口问道“老丈,烦劳你说的再仔细些,那茶叶应该怎么晒?一片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抓不到要点,不就白忙活了?”
练流星耳尖,立即反应了过来。调整了一下措辞,重新问小二说“小哥啊,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聊了半天,她这才好好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脸,眉清目秀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倒不太像是干粗活的。
“我半个月前刚到这里。承蒙老丈收留,留在这茶摊上帮把手,混口饭吃。”
“哦,那你除了蜀城,可还去过蜀地的别的地方?”
“除了从留,钟离几个偏远难行之地,别的地界大约都踏足过。”
“当真?”练流星顿时来了精神“那峡南如今可有再征收粮食税?”
“一年前便取消了。”
“鄂西的黑市里还有农奴买卖吗?”
“听说官府派人将黑市尽数查了一遍,那里面的奴隶皆被放回家了。”
“徐州的新上任的掌事干的怎样?”
“勤政爱民,清廉开明。”...
小二一语中的,有问必答,练流星问自己的政绩问的开心,感觉蜀地现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时忘了自己身为“丫鬟”的身份,就连茶摊老人也不由看了过来。南宫不动声色地咳了咳,练流星正聊到兴起。南宫又咳了咳,练流星还在聊,南宫忍住心中的冲动,最后咳了咳。练流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疑惑地看了南宫一眼“南宫,你是病了吗?”
南宫又气又无奈,只得笑着对老丈说:“这丫头平时在府里就喜欢故作深沉地和别人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黑市,征税,流民什么的,没想到出来也是这样,让老丈见笑了。”
老人果然一下抓住了南宫刻意“隐藏”的重点,惊讶道:“怎么,这流民的事已经传到侯上那里了?”
南宫不甚在意地笑笑:“不过是几个下人闲暇时的谈资,侯上觉得当不得真,听听便过去了。”
老人点点头,赞同地说:“的确是当不得真。也不知道这事怎么传起来的,怪的很。毕竟外面没灾没荒的,哪来的流民?就算是有,也不该跑到咱们这里来啊!当然,不是咱这不好,咱自己关起门来,这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但外面人不这么觉得啊,都觉得咱这又偏又穷,何况这里山高峻险地,进来难,出去不容易,哪有人会逃难来这啊!”
南宫笑而不语,一转头正好对上练流星意味深长的目光。看来老人的“无心之失”也让练流星有了想法。可问题是,怎么来证明他们的猜想呢?
下一秒,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低头擦桌子的小二。
南宫站起身来,抚了抚袖子,对老人笑道:“今日还要事要办,就不再打扰老丈了。不过南宫还有一事想求,老丈这茶叶实在好的很,不知老丈是否愿意割爱卖与我一些?就当是全了侯上的爱茶之心。”
老人一听连连点头:“大人实在客气了,这点子茶算得了什么?侯上不嫌弃的话全拿走都没事,哪里谈得上‘买’啊!”
“如此甚好。”南宫皱了皱眉:“只是府中近几日忙碌异常,暂时调不出来人手来拿。嗯...不知可否劳烦这位小哥跑一下?”
他都这么说了,老人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果不其然,老丈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南宫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既然如此,那断断没有教小哥白跑的道理,还望小哥收下。”
若是南宫掏钱买茶,那老人说什么也不会要,但他说地明白,是给人家的“辛苦费”,老人便不好推辞了。看着那不小的银锭子,老人默默地在心里为这位大人叫了声好。
两人道别之后装模作样地往前走,却在百十米之外拐进了一个巷子,避开人群直接回了侯府。
南宫一进门就吩咐下人,若是一会有人前来送茶,就直接将人领到会客厅。自己则和练流星先一步到了厅中去等。
练流星一入府中便没了顾虑,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南宫不住地啧啧称奇。南宫被她这难得的玩心逗得想笑,放下了茶碗笑道:“侯上想说什么,不如直说。”
“啧,啧,南宫,我觉得你再活下去都能能成精了。今日这招引人入室,借花献佛,不动声色,栽赃嫁祸,用的真是漂亮。”
南宫无力地扶额,打趣她说:“我那里有几本教授遣词造句的书,不知侯上可有兴趣一观?”
“不行不行,我跟着大名鼎鼎的南宫大人这么多年结果还要看这种书,不是丢你的面子吗?”
“我觉得你再这样下去才是真的丢我的面子...”
练流星被南宫那故作头痛的样子逗得发笑,越发得寸进尺起来:“照我看来你这张嘴的能力远远不局限于一袋子茶叶,说不定哪日连媳妇都能让你诓了来。”
南宫闻言,笑而不语,一双眼睛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练流星笑嘻嘻地看着他,但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开始凝固。练流星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南宫的眸子并不是纯粹的黑色,那颜色要比寻常人淡一些,显得更加明亮,清澈,好像是两块剔透的冰,但冰下涌动的却是温暖的泉水,泉水缓缓地流出,雾气弥漫,一点点地将她包绕在里面。练流星原本打趣的心思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渐渐产生了异样,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她一步逐渐向南宫靠近。南宫眼中的笑意越发明显。
练流星尚未察觉,只觉得那双眼睛越发清晰,她渐渐能看清根根分明的长睫和瞳孔中的自己...
“侯上,人已经来了。”
南宫突然开口道。练流星如梦初醒,还未察觉房间中的异样,便因着他的话看向了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布衣青年正垂眸静立,神色淡淡,衣着整洁,左手上手里提了个干净的布包。阳光下他原本出众的皮肤更加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常人的白色。
见练流星转过头来,他抬手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草民林临,参见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