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太冷。临年底,下了场稀罕的大雪。
鹅毛大雪,下一整夜,天亮后,白雪堆积,直逼成年人的小腿肚儿,一步一陷。
世界蒙了层雾,睁开眼看东西,视线冷白冷白。
近些日子,闻人晓眠这大小姐做得太无聊,又不晓得发了什么癔症,居然开始琢磨女工,连续几天窝屋子里,给闻人听行和张错各做了一双棉鞋。
闻人家有银钱,料子当然是最好的,只是这针脚嘛,大小姐手拙,粗糙得不像话,上头那刺绣更叫个别出心裁——比如闻人晓眠说给闻人听行绣的是火凤凰,而闻人听行上下左右横竖看,怎么都觉得那是对儿红冠子跑山鸡。
不过闻人听行很给面子,妥妥地穿上了。不像张错,板一张刀枪不入的脸,拒绝上脚。
大小姐怎能忍这嫌弃,便轰撵了张错整整三天,却也没能把鞋子撵张错脚上。
今儿个早上老管家好容易带人清一清门前雪,活儿没等干完,闻人听行的屋门将将推开,就又听见这俩小年轻闹腾。
闻人晓眠一颗大雪球朝张错后脑勺摔过去:“你穿上!我让你穿上!今天这么冷,雪又这么大,我那鞋子里垫了棉的!”
张错跟后脑勺有眼睛一般,利落地侧头躲开,于是这颗大雪球就结结实实糊到了闻人听行的门框上。
闻人听行:“......”
张错对上闻人听行无奈的视线,顿了顿,转过头皱起眉心,沉下声警告:“晓眠,不要胡闹。”
闻人晓眠瞪大眼:“你又直接叫我名字!”
她一根食指指向张错:“姐!晓眠姐!你要叫我阿姐!”
还跺脚:“你怎么回事啊?长大了越来越不乖,还是你刚来家里的时候可爱。”
张错眉头皱得更紧,冷不丁放下脸来:“你还闹?先生、在这里。”
“我当然看见他了啊。”闻人晓眠撇嘴,两步跑到闻人听行跟前,抓闻人听行的衣服袖打晃,“先生,你看阿错,阿错他凶我,他好凶。”
闻人听行看了张错一眼。凶吗?好像是有一点的。少年长得太快了,这才几天功夫,都有闻人听行高了。
张错今天穿了一身很冷的黛青色,马尾也用一根青黑色发绳束起来,他皮肤冷白,眉眼深邃,那背后的一片白色大雪就像是为他而落的——天地一白,只为衬托这朵黑色莲花。
黑莲好看得煞人。放下脸来,还真有点凶,生冷到有些不近人情......嗯?
——张错对上闻人听行的视线,眼睛动了下,那一刻就像浓墨活了。他的表情也有很微小的变化,眉梢眼角,细枝末节处,都倏而软了点。
闻人听行眨眨眼再看他,又觉得拿捏不准。——哪里凶了?一点也不冷。他家阿错分明就像一块精致的冰皮糕点,软软糯糯的,心儿特甜。
心儿甜的仍旧没理睬闻人晓眠,他侧身进了闻人听行屋子,不消片刻,便拿出一件皮裘大氅,给闻人听行搭在身上。
张错有些担心地说:“今天很冷。先生怎么、还穿这么薄?会着凉。”
闻人听行随手揽了揽衣襟,大言不惭道:“这不是有你么,等你给我披衣服呢。”
张错垂下眼,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是。”
闻人晓眠眼睁睁看这俩的相处,被无视多时,登时气上心头。她不敢指闻人听行的鼻子谇自家先生老不着调,便只能指着张错继续撒泼:“阿错!好啊你,你好一个两面派!”
闻人晓眠:“你对先生那么温柔,对我怎么就横眉冷眼的?我专门给你做的鞋子,你干嘛不穿?”
她指闻人听行的脚:“先生都穿了!”
张错面无表情:“那是因为、先生心善。”
闻人晓眠:“......”
闻人晓眠:“那无论如何你也要叫我阿姐啊!”
闻人听行点头:“按岁数,晓眠比阿错年长四岁,的确是阿姐。”
他想了想:“不过我还真没听阿错叫你几次阿姐。”
“对。”闻人晓眠赶紧控诉,“他根本不叫阿姐,没大没小!”
闻人听行转眼看张错:“阿错,怎么不叫晓眠姐?”
张错默了默,瓮声瓮气地说:“晓眠、太咋呼,不像阿姐。”
“噗......”闻人听行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你还笑?”闻人晓眠出离愤怒了。
这愤怒只能对着张错撒。她凑到张错跟前,用鼻子哼气:“看来,我今天非要跟你打一架。”
“不用巫术,你应该打不过他。”闻人听行真诚提醒,“阿错可是老管家的关门大弟子。”
闻人晓眠跑出去两步,蹲地上开始团雪球:“那可不一定。”
她的土匪气必然是学的闻人听行:“他还能真还手打我吗?我今天就要把他按趴下,让他趴着叫我晓眠姐,然后穿上我做的鞋。”
说着,手上飞快团好一颗雪球,蹦起来冲张错的脸丢。
张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雪球,不留情面地捏碎。他拍拍手上的细雪渣滓,呼出口白雾:“先生。”
“去跟她打。”闻人听行推了张错一下,“跟她玩去吧。”
闻人听行笑笑:“你又不是只今天不叫她阿姐,这丫头一大早找茬儿,就是想拖你陪她玩雪。我还看不明白她?”
闻人听行:“我就不跟你们胡闹了。你们玩去,我看个乐子。”
张错看了看闻人听行:“先生,今天很冷。”
“没事儿。”闻人听行搓搓腰间挂的紫狐玉佩,一道白光乍闪,他怀里多出只圆滚滚毛茸茸的白毛狐狸。
这是闻人听行前些日子才收回来的巫鬼。尾巴断了,道行一般,不算厉害,长得也憨。不晓得闻人听行图什么,反正就是去某个村里祈福,然后便稀里糊涂抱了回来,还用上好的紫玉给它雕了个灵器住着。取名清淡高雅“白姑娘”。
闻人听行搂狐狸:“我抱白姑娘就行,它毛多,暖和。”
“阿错快来,你是不是怂了?”闻人晓眠挑衅道,“我告诉你,男人太怂没有女人喜欢的。”
她琢磨两秒,又喊:“先生也不会喜欢的!”
张错眉心一蹦,转过身,有点想捏个雪球和闻人晓眠打一架。
“去吧。”闻人听行又说。他视线放远,似是在看那白雪中央活蹦乱跳的闻人晓眠,又似乎只是看空茫茫的白雪。
闻人听行:“去玩,多热闹。等她嫁出去,你再长大些,走出闻人家,我也捡不到这么好玩的热闹看。”
张错心口一顿。他对闻人听行说:“我不会、走出闻人家。”
闻人听行歪歪脑袋,理所应当地说:“过几年你再长大些,难道不要下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不。”张错说得很快,完全没有思考。他有点急,就更结巴,“我就在、山上。在山上、跟在、跟在先生......身边。”
闻人听行笑了:“我也不会总待在这座山上。”
“那我就、就跟先生、下山。”张错说,“跟着、先生。”
闻人听行微微挑起眉梢,深深地望进张错眼睛里。
张错感觉先生的眼光像利箭,他似乎被一眼打穿了,连同心底深藏的那份念想,也被穿了个透。
张错下意识错开目光。他没办法继续和闻人听行对视。
“粘人精。”闻人听行轻轻地笑,“那你以后还不娶媳妇了?”
闻人听行:“神农那姜回风前几天来提亲,说要娶晓眠呢。以后你遇见喜欢的姑娘,我就为你去......”
“我不。”张错语气生硬,“我不、不娶。不喜欢。”
闻人听行还准备张嘴说什么,那头晓眠等不耐烦了,忽然一颗雪球打过来。
相处久了,晓眠很知道怎么杵捣张错,于是这回,那雪球没有冲张错来,竟是直冲闻人听行。
张错连忙上前一步,雪球砸上他肩膀,“砰”一声崩散。
张错拍落肩上残雪,往前走:“说了,让你、别闹。”
他有点生气:“先生,穿的薄。你打他?”
“我知道你会挡嘛。”闻人晓眠眯起眼,手里已经团好下一颗雪球,卯足了劲儿往张错身上扔。
闻人听行脸上带笑,跟没骨头似的,稀沥行当靠在门框边“观战”,一下一下撸暖茸茸的狐狸。
雪地里两朵祸害没有闹腾太久。闻人听行想得对,晓眠就是故意找茬玩雪。她这会儿打累了,就蹲在一边赖着张错陪她堆雪人。
“有没有胡萝卜啊?不,西红柿也行。”闻人晓眠喊,“我想给雪人做眼睛和鼻子。”
“找老管家要。”闻人听行说。
“来了。”老管家是顺风耳,立即从某块旮旯钻出来。除了胡萝卜和西红柿,他还带来了两朵刀工漂亮的雕花,是他刚才去厨房用蜜瓜甜果亲手镂的。
除此之外,他还多带一只食盒,里头有热茶和闻人听行喜欢的牡丹酥。
“牡丹酥是我做的,不是阿错做的。先生要不想吃,就吃点别的?”老管家把食盒拿到闻人听行跟前,问。
虽然他也不明白,他做的牡丹酥怎么突然就没有张错一个徒弟做的好吃了。
“这个就行。”闻人听行抱狐狸席地而坐,拿起一块酥咬。
他笑眯眯地说:“老头儿你做的还是好吃的,就比阿错差那么一小点点。”
说着食指拇指捏出条细缝。
老管家:“......”
“啊,对了。”老管家突然想起来,“下面还有阿错昨天下山去给先生买的糖葫芦。”
老管家弯腰卸下一层,露出食盒底层的糖葫芦。
红彤彤亮晶晶,漂亮的山楂和糖衣。
闻人听行微微愣住,回忆着说:“昨天?他什么时候去的?”
闻人听行:“我昨天下午才说想吃糖葫芦来着,那时候天已经不早了吧?”
老管家:“阿错是晚饭后去的。要不是路上耽搁,阿错回来太晚,又怕先生夜里贪嘴吃多不舒服,昨晚上就给您送了。”
老管家:“我都冻着呢,很新鲜。”
闻人听行摸了摸嘴巴:“阿错真是,昨晚下雪多冷啊,山路也不好走,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老管家笑起来:“先生想吃,阿错当然会去了。”
闻人听行抬起头,正好和张错对上眼。
张错蹲在雪地里,刚往雪人身上糊了把雪。他一看闻人听行就皱眉头站起身,拔腿往这边走,边走边说:“地上冷,先生别坐。”
闻人听行放下狐狸站起来,听话不坐了。他摆摆手,让张错不用过来,拣两块牡丹酥:“我坐闷了,过去看看你们堆的新朋友。”
张错停下脚,眼睛在闻人听行手里的两块牡丹酥上打了个转儿,两步退回雪人旁边。
雪人基本已经成型,还挺好看的,尤其有了老管家的巧手雕花加持,别具艺术风味。
闻人听行走上来,闻人晓眠先一步抢他跟前。
闻人晓眠指了指闻人听行手里的两块牡丹酥:“这两块是给我和阿错的吧?”
“我不管你要先喂我。”小姑娘撒赖,说着就张开嘴等叼酥。
“好,行,我的大小姐。”闻人听行无奈,只能先一块塞进晓眠嘴里。
“阿错过来。”闻人听行朝张错招手,“你也过来拿一块吃,你师父做的,还热着呢。”
张错没有过去,他在原地默了两秒,摇摇头,掂量说:“不吃了。我、刚刚玩雪、手......不太干净。”
“哎呦。”闻人晓眠看不过去了,白眼一翻,拆张错台,“不就是也想让先生喂你嘛,直说嘛,阿姐又不会笑话你。”
闻人听行有点想笑,刚预备为张错洗白两句,没成想张错竟顺杆儿爬了。
就见他面上八风不动,看一眼牡丹酥,颇为认真地说:“那,麻烦先生......帮我一下?”
闻人听行失笑:“行啊,都是祖宗。”
闻人晓眠啧啧:“你还真来撒娇这一套?这大庭广众的,你这么大一只......”
这么大一只冷美人。闻人晓眠把“美人”咽了回去。
张错不太在意:“这不是、你说的?”
闻人晓眠:“什么我说的?”
“你说、会撒娇的孩子,有奶吃。”张错陈述道,“你还说,我们家先生、就吃这一套。”
闻人晓眠立马嚷嚷:“我什么时候说了?”
张错:“上个月,你跟我显摆,先生给你、买了新衣服。”
闻人晓眠:“......”
闻人听行一咂嘴,忍不住埋汰晓眠:“你都教阿错些什么二五眼的玩意?就这还想当人阿姐呢?”
闻人晓眠没戏唱:“......”
闻人听行两步走上前,抬起手:“来,啊——”
张错乖乖张开嘴。闻人听行把一朵牡丹酥往他嘴里一塞,拍拍手上的酥渣滓说:“你俩就闹吧,这一天到晚的。”
他看张错笑:“阿错,我明天就给你买新衣服。”
张错鼓动腮帮子慢慢嚼酥,微垂下眼睛没吭声。
闻人晓眠倒是哼了声,小声嘟囔:“你就是偏心。”
闻人听行没辙,只好说:“你跟着一起去,看上什么我也给你买,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闻人晓眠这才满意。
闻人听行瞅着张错,瞧他默不作声地嚼牡丹酥,那低眉耷拉眼的小模样,似乎有种独特的娇气......
瞧得手有点痒,便伸出一根手指戳张错脸蛋,戳完了再揪一下,再顺便弹弹张错鼻尖的小黑痣。
闻人听行笑起来,那一贯精明的眼中荡过光——日光,雪映的光,生动又灵敏,光亮如同一条活泼鱼儿,摇摇摆尾而过,撒不尽欢喜。
他说:“我家阿错真可爱。”
张错喉头一噎,用力咽下牡丹酥。闻人听行这三下小动作外带一句话,似乎把他魂儿弄呆了,使得他脚下一踉跄,盘起麻花,竟一屁墩栽进了身后的雪人里。
那年纪轻轻的雪人就这么随意地坍了。就像少年的心,年纪轻轻,容易七颠八倒,一塌糊涂,死心塌地着不可收拾了。
“哎呦这是怎么了?”闻人晓眠赶紧笑话,“你怎么还站不住了?”
张错别开脑袋,低低地说:“脚、冻麻了。”
闻人听行轻轻地看张错一对红耳朵,嘴角有笑,而后又不笑了,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上前一步,准备把张错拉起来。
张错却忽然说:“先生,你的鞋子。”
“嗯?”闻人听行伸出去的手收回来。
他和闻人晓眠一同去看鞋。闻人听行一眼没看出哪里不对,但一抬脚就知道了——他右脚鞋子的鞋底儿掉了。
闻人听行就乐:“看来晓眠这女工真是不行,这才穿几天,鞋底子就掉。”
“......”闻人晓眠难为有点臊。
张错没说话,他直起身往前凑点,顺势单膝跪进雪地里,双手捧起闻人听行的右脚。
“哎?”闻人听行愣了下。
张错看了看鞋底,皱起眉:“不能、走了。会冷。”
他玩那么久的雪,手心竟没有冷透,甚至是温热的。他搓搓闻人听行冻得冰凉的脚踝:“先生......”
张错来回犹豫,脖子都憋红了,又抿了好几次嘴唇,才将将开口:“先生,我......”
“你背我进屋吧。”闻人听行忽然说。
他垂眸,和张错对上视线,声音轻得像在叹气:“雪冷,我不想再把脚弄湿了。”
“是,先生。”张错眼睫颤了颤,说。
先生很瘦。张错早就知道。这时把人背起来,他才知道先生比他记忆里还要瘦。
这几年他长大了,长得比先生高,肩膀也长宽了,就不好像和以前一样去抱先生。
所以在他不好抱上去的时间里,这人又瘦了啊。
“阿错,重吗?”闻人听行在张错背上问。
“不重。”张错说,“先生、要多吃点。”
闻人听行又说:“阿错,你耳朵很红。”
“冻、冻......冻的。很......很冷。”张错结巴。
闻人听行轻轻笑了下,没再说话。
他指尖若有似无从张错耳廓上扫过——蘸取到滚热的温度。
他家阿错是个小骗子。还是个笨蛋,撒谎很笨。
雪厚,风忽得安静。有的念想在悄悄生根发芽,没有人提醒。
就像大雪下土地深埋的生机,无声等待春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