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既明冷眼扫过地上的东西,突然冷哼一声:“谁稀罕。”
“哎!”文姨不轻不重地拍了林既明一巴掌,“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说了?”林既明扭脸看文姨。
文姨没话接。——少年眼里似乎烧着火,触及视线,心头燎过一阵。
“凭他,也配给我过生日。”林既明语气很硬,忤逆少教。
他走回屋内,弯腰拎起地上的东西,一股脑全塞进柜子里,像扔废品一样粗暴。
林既明坐在床边,安静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他竟朝文姨笑了下:“要是都扔了,你又要骂我了。”
见他有了笑模样,文姨总算松一口气。她走过来,没有再提林远征,而是抬起林既明的下巴,仔细看他的脸:“你这伤,是处理过了?”
“嗯。”林既明顿了顿,“遇见一个朋友,他帮我弄了。已经不疼了,你就放心吧。”
“好吧。”文姨直起腰,把医药箱拿走,“你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不吃了。文姨,你快去睡吧。”林既明翻脸比翻书快,刚才那副炸毛的模样眨眼不见,他恢复涎皮赖脸的臭揍性,“我在外面吃过了,吃的可多。”
“牛肉面。”林既明把手比到脖子,“面汤都到这儿了,已饱和,再吃就析出了。”
“你就贫嘴吧。”文姨笑笑,“洗脸的时候注意点,伤口别沾水。”
“哎呀知道了。”林既明推着文姨往外走,“您快睡吧,我亲爱的文姨,这心操的。”
“哎你别推我啊。你还没睡呢,你收拾好了我再......”
“再什么呀,你再不睡又要长皱纹了。我洗个澡就睡了,这么大小伙子还要你唱摇篮曲讲故事啊?行了行了别说了啊。”林既明一把给文姨推出门,脑袋钻出门缝,朝文姨单眨巴一下左眼,不着调说,“文姨晚安,么么。”
文姨:“......”
林既明关上门,倚在门框上。他抬头瞪了会儿头顶的白炽灯。
这晚林既明失眠了。
有段时间没失眠了。
他搁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一样给自己烙了几个个儿,终于憋得胸口郁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
手插进头发里抓抓头皮,林既明搁床上坐了会儿,起身下地。
文姨屋里没有亮光,她早已经睡着了。客厅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小夜灯,林既明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四十五。
他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凉水,咕噜下肚。沁心凉,瞌睡又被赶远八里地,摸不到尾巴。
上过厕所,林既明没有原路回屋。他上楼梯,去了二层阁楼。
二层阁楼面积不小,有两间屋子。上楼后第一间是储藏室,用来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走到头第二间则是书房。
这书房很少有人进去。林既明不常进,文姨除了打扫,更不会进——因为里面放的,全是林既明妈妈的东西。
书房门是锁的,不过锁芯处插着钥匙。林既明捏住钥匙,微微停了一会儿,才轻轻拧过两圈,将门打开。
进屋,开灯。迎面是一排大书架。书架旁边有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
林既明走到钢琴前,拖出琴凳坐下。掀开琴盖,林既明的指尖在琴键上轻慢地擦过,没有弹响。
屋顶暖色的灯光安静地泻下来,软软地淌在琴键上,似乎就这样轻轻碰一下,便能湿热指尖。
钢琴上单独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连桦,林既明的妈妈。——亚麻色的微卷长发舒展垂落双肩,她皮肤粉白,薄淡的嘴唇在微笑。
林既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很久。
楼下的时钟在走,深夜有风,吹起阁楼的白纱窗帘,让那窗帘像女人的裙角一般飘起。黑暗中不知何处,有两点红光星星闪烁。
林既明将钢琴上的照片拿到手中,小心地抱进怀里。他的额头抵在琴盖边沿,闭上眼睛。
他干燥的嘴唇轻微张开,小声说了一句:“妈,我好想你。”
……
第二天一早,汪云按着头从床上起来。她坐了一阵没有动弹,脑袋还在发懵。
汪云酒量差,喝酒还有断片的毛病,至于酒品,虽然她自己不曾记得,但从别人的嘴里,她早清楚自己的醉相不太好。
昨晚的确有老主顾需要应酬,但张前第一天回家,汪云绝对没想过多喝。但后来喝醉......是因为有人给她拿错了酒,她粗心大意,喝混了。——酒如果喝杂,度数再高点儿,她指定醉。
“我可真是......”汪云特别后悔。
手机进来一条信息,汪云拿过来看,是徐漠阳发来的:“昨晚我去星宫,撞上张前去接你。孩子第一天回家,你怎么能喝多了?是张前把你背回家的,他真是个好孩子,你可得好好道歉。”
“啊......”汪云手一松,手机掉被子上。她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着急忙慌推门出去。
一推门......扑面竟有股温热的清香味道。
汪云两只脚愣在门槛,不会迈了。
“妈?”张前听见汪云屋里有动静,从厨房端着她的白瓷杯出来。
“醒了?”张前说,“正好,再不醒我就要进屋叫你了。”
他在汪云对面站住,将汪云看过一遍——挺憔悴的。
头发乱七八糟,脸色苍白,眼皮有些浮肿,过了一夜,她眼妆晕开,眼睑下黑乌乌一圈。因为出来太急忙,她脚上两只拖鞋还穿反了。
汪云就这样,特别不像样地戳在张前跟前,僵得像个小丑木偶。
张前动唤嘴角笑了下。他往汪云跟前走近一步,把手里的白瓷杯子塞给汪云:“妈,我不会卸妆,昨晚只给你简单擦了擦脸,你赶紧去洗洗吧。”
“洗个澡,喝点蜂蜜水。”张前说。
蜂蜜水?
汪云努力眨动酸涩的眼睛,低头看看——手里这杯的确是蜂蜜水,动一动鼻尖,还闻到一股甜味。
“小、小前......家里没有蜂蜜......”汪云的声儿和秋末的蚊子一样大小。
“嗯,我昨天下午去超市买的。”张前又看过汪云一眼,他从汪云肩头擦过,走进汪云卧室,“我厨房还煮了粥,妈你洗好了就去吃,我已经吃过了。”
张前先把卧室的窗户大开,然后拎起床上的被子抖擞。
汪云傻了。她两手捧水杯,呆呆地不动,鼻腔里特别冲——粥的香味,蜂蜜水的甜味,窗外涌进来新鲜的空气,它们拧成一股,冲她鼻子,冲她脑门儿。
“小前,你不用......我来收拾......昨晚......”汪云哪还会说话。
张前拍拍汪云的枕头,扭过脸。他是故意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张前用一种略有嗔怪的语气说:“妈,你干嘛喝那么多酒?就算是工作,以后也不能喝那么多了。好不好?”
“......好、好......”汪云吸吸鼻子,吸不动,鼻子不通气儿了。
“好了。你快去洗澡吧。”张前叠被子,“什么事洗完了澡再说。”
“嗯。”汪云死死捏住杯子,捏得手指泛白。
一进卫生间,汪云心里紧掐的闸再把不住了——头顶开了浴霸,卫生间里很暖和。尽管是夏末,但浴室这样的温度——这浴霸灯起码提前开了十五分钟。
是张前开的。
再看看洗漱台,她的漱口杯干干净净,牙刷也换成新的。
汪云捂住嘴巴,蹲在洗漱台前,终于没出息地哭了。
——怎好怪她爱哭呢。
张前不过是个孩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本该冲动、情绪化、叛逆、长满棱角倒刺。可张前......他稳重,温暖,细腻。他吃过那样多的苦,怎么磨出了这样的性子?
汪云不敢去想。她是个不够格的妈妈,她把张前接来,是想弥补张前一份爱,可到头来,反而是张前——给了她一个家。
汪云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张前已经替她盛好一碗粥放在桌面。
香喷喷的白粥,旁边还摆着一碟小菜。
汪云擦着头发,坐下的那一刻,莫名地腿肚子发软。她扬头看张前:“小前,对不起,你刚回家,妈妈就......应该是妈给你做早饭的。”
“没事儿,我起的早。而且我在乡下经常做饭,习惯了。”张前看得分明,汪云眼睛红彤彤,肯定是刚哭了。
张前在心里叹气——这么着其实挺累的,他对她好,又不是想把她弄哭。
“妈,我该怎么说呢。”张前想了想,“还是那句话,咱们慢慢来,好好过。你也不用......”
张前:“总之呢,我是你儿子,对你好是应该的。你也想对我好不是么。”
“对,你说得对。”汪云喝口粥,慢慢咽下,“妈以后......一定对你好。”
汪云后面一句话,染了点儿鼻音。
张前竟轻轻笑出声来,短短一声笑,像雨滴在眉心上一样柔和。张前的语气也发生变化,汪云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尾调微微上扬,居然带出丁点孩子气的撒娇:“说着说着你又来了。”
汪云也笑了。她头埋低,白粥的热气扑上她的脸。
“妈,你中午在家吧?”张前问,“你想吃什么菜?我出去买新鲜的,咱俩中午一起做?”
“好。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妈都喜欢。”汪云闷头把一碗粥全喝掉,心头胃里,热腾腾的。
吃过早饭后,张前陪汪云窝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母子俩也间或聊几句闲磕。
这感觉新鲜,有生疏,但并不赖——他们这个家,正在慢慢生长。
大概十点,汪云在家蒸米饭,张前则出发去买菜。
汪云说天气热,让他别心疼钱,不去菜市场,去大超市,张前乖乖听了。
去超市转过一圈,买上几兜子新鲜吃货,十点半多点儿,张前两手满满地往家走。
太阳是真毒辣,张前嫌晒,回程就选了一条小路。绕不了太多,但人少车少,树多,有绿荫,能遮点儿阳。
张前走着走着,发现这小路正好绕过十一中后身。这么看来,他家离学校是真近,如果从这条路走,没几分钟就能到了。
十一中后身是一片茂密的爬山虎,生机勃勃地挂满一大面红砖墙。
与正门和侧门不同,十一中的后门不过是个能将将通过一人的小入口。这入口处也盘满鲜绿的爬山虎,没有人看管,只是拉了几根儿铁丝,象征性意思意思。
张前走过这,耳朵一动,竟听见这大片爬山虎后传来口琴的声音。
应该是口琴。乡下少有人玩音乐,乐器又贵又稀罕,但葫芦丝口琴什么的小玩意,还是有人吹。
张前站住脚,仔细听听,听出这吹的是首天空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