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君归 第2章 换身（一）

七十年后......

此间，轩国灵地有仙门壮大，在连绵山峰间铺展开如织仙府，名为邀魂宗，专收奸邪魂魄炼化。

绛华峰正是邀魂宗万刃山峰之主峰，其山脚盘曲着峰主轩云自立的绛华宝地：以绛华峰始，落下一条螺旋状河流，沿河散布村落田埂，分东西南北中五块地界，收纳流离生灵，不论妖人。

一名唤作阿伊的女子正在绛华峰的落仙阁做书侍，整日在书香琴音中闲闲地理书，活少时自己也读上一读。

今日得闲，她拿起一本《百怪堪误》，哗啦啦随意翻开，书道：人鬼妖魔怪，幻妖是妖的一种。世人常将血妖与幻妖混谈，殊不知弱小幻妖只能通过操控人心实现虚假的变幻，只有十分强大的幻妖，才能与血妖一样保有血肉而变幻无穷。于是，弱小的幻妖总爱披着血妖的伪装，四处取血存尸，最后恶名全让血妖背了去......

阿伊随手撕下这页纸，借灯盏烧尽。浅笑合书，望向高阁。楼栏层层，今日阁中人少，那几个靠在窗边的弟子，看起来也魂飞九霄，根本无心书卷。

一个弟子转过身，极小声道：“你们听说了吗？前几日，绛华又见血妖了！”

另一弟子道：“这次有人亲眼见血妖抹了人，血吸得干干净净，两个大眼红光楞登，可吓人。”

女弟子道：“据说绛华东边，有面墙上血淋淋披了一首诗，点眼极了。”

男伙计摇摇头：“谁不知道，我听了好多次，什么......不赦奸猾入口腹，尸山血海填肉身。呃......风生水起坐此地，登峰造极养天魂。猖狂！”

众人啧啧摇头。

又一女弟子兴冲冲道：“咱们峰主，轩云大人，前些天闭关出来了，你们知道吗？......宗主为了血妖的事很是不快，便遣轩云大人下山去处理。此刻轩云大人正在沐浴，准备受礼出发呢！”

邀魂宗，宗主幸生君，常年坐镇空无人迹的癫池峰，除了他下面十几个做峰主的弟子以及个别长老，这位宗主从不对其他人露面，是曲高和寡的存在。

以上这些人，一般都在邀魂宗界内安稳修炼，少沾俗事，所以一旦需要出山较长时间，便会在出山前安排入尘礼。尤其是宗主的得意弟子，绛华峰主轩云，入尘礼浩浩荡荡，牌面甚大。

见阿伊乖觉地收拾书本，一名男弟子忽然想逗逗她：“阿伊，落仙阁的女书侍都赶着去看轩云大人，你不去？”

阿伊心中冷笑。

轩云，灭她满门的仇人，想怀春也难。

平复心情，她挂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还是书好看。”

那弟子眼前一亮，仿佛觉得阿伊的话很受用，奈何旁边一个小师妹挽了他的手，娇声道：“师兄，我们走吧，陪我去看入尘礼好不好。”

“我还想......”

还想再和阿伊姑娘聊两句。

话没说出口，另几个弟子便拉着他走了，都想看看闭关三年的峰主如今什么模样。

见众人都走了，阿伊一溜烟游出落仙阁，九转十八弯摸到轩云所住的阑桑院后院，借着青翠修竹和桑树掩蔽，扒在了浴房的高窗上。

透过朦胧蒸汽，果然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正舀水洗浴。

此事究竟为何？还要从几月前说起。

阿伊本名伊纯，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幻妖。父母早亡，灵力薄弱，但闲云野鹤，远离是非，守着族中舅舅划给她的一方小院，持家修炼，堪堪待嫁，倒也自在。

但轩云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三年前，伊纯全族遭邀魂宗绛华峰主轩云所屠，生死一线间，轩云忽见阿伊面容，不知为何眼神清明，令下属把她绑了，最后让副手笙恩秘密将她送到绛华中段的贡斋楼，做一个专干苦差的杂役。

一天，伊纯倒完臊水，一回头，见楼主岳娘子引着一只蜥妖老爷，娉娉袅袅走在二楼的廊上。

岳娘子显然也瞥见了后院的伊纯，她脸上升起一抹冷笑，远远喊道：“阿伊！你又偷懒！”

伊纯愣了一下，将桶举到身前，正欲辩解，只见那位两颊布满青麟，尖牙大嘴的蜥妖，眼瞳缩了缩，兴意盎然道：“把她叫上来。”

岳娘子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伊纯无可奈何地跟着小厮来到二楼蜥妖座旁。

楼下先生醒木一拍，抑扬顿挫：“轩王痛失爱姬，仍念公子启危在旦夕，强压悲痛，千里奔袭，从五国联立的军帐中救出兄长，改国号为昭，拥公子启为昭王，自己却隐入绛华，拜在幸生君门下，弃身邀魂宗，苦等爱姬转世......”

二楼的雅座松散地坐着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却都对蜥妖十分忌惮，不敢比他坐得更前。蜥妖老爷澄黄圆瞪的眼睛一转，众人尽皆屏息。

伊纯小心靠近，只见他身穿银亮细密的软甲，巍巍一坐好不气派。

这蜥妖虽然是妖，却是绛华中段专司刑狱的官爷，据说职责之余亲自吃掉死囚无数，个个囫囵进肚，从不咀嚼。要是吃到一半不合胃口，他就将人吐出来，那人便已皮肉腐烂，头发剥落，若非咽气，也是半死不活了。

蜥妖看了瑟瑟发抖的伊纯一眼，猛然发力，两颊青麟立刻消隐，脸上的骨骼一股股地移位，血盆大口渐渐收小，竟变得有几分人样和英气了。只不过他的身量还是有足足两人高，灯笼似的大眼睛，依旧令人心惊。他用混着鼻音的尖声道：“很久没见这么美的妮子了。”

岳娘子掩面而笑：“好老爷，这就是贡斋楼的一个小杂役，您喜欢便随您去了，一个钱不敢要，只求您记得我岳娘子的好处。”

蜥老爷满意地咧嘴，缓缓向伊纯伸出一只人模人样的爪子。

伊纯知道这是要她把手搭上去，可腿已经吓软，勉强朝前一步，扑通跌坐在地，惹得蜥老爷立时皱了眉。

他可怜巴巴看地上的伊纯，满脸失望之色，悠悠道：“我不喜欢勉强。”这样说着，他的脸渐渐变回了爬满鳞片的样子，又道：“但我也不喜欢这样扫兴啊，岳娘子。”

这下岳娘子傻了，本想欺负一下伊纯，结果这场倒霉眼看就要落在她自己头上。

这时，伊纯煞白的脸回了点血色，身体也有了些力气，想到蜥妖之前种种，似乎是个有原则的妖怪。若能受他驱使，倒是不亏。于是她跪到蜥妖近前，道：“小女子愿意为老爷差遣！”

蜥妖点点头：“懂事，”然后略略一想，附在伊纯耳畔，小声道：“你可知咱们峰主，轩云大人？这段时间他要招一个女随侍，说是......必须要一个身上和他一样特别的女子。我想将女儿送去，可这身上的特别，究竟是怎样的特别？却没有人知道。你气质不俗，想必还懂些笔墨。我将你送进落仙阁，你去帮我打探一二？”

伊纯点头应下，蜥妖又道：“我赏罚分明，若做得好，定有厚赏，若做不到......我可要吃你。”

伊纯猛然抬头，蜥妖一愣，最后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回过神。

伊纯这几天在绛华峰，听到的都是有关入尘礼之事。她知道行礼前轩云必须沐浴，正是看他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的好机会，这才摸进他住的阑桑院，扒上了浴房的高窗。

特点？一看便知。

正想着，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伊纯尖叫一声，从墙上啪唧摔下，灰头土脸地抬眼一看，是个穿牙白浴衣的男子，正披头散发，闲闲静立，垂眸凝视着她。

此人神情恬淡，高鼻深目，鼻尖与下颌的线条凌厉，庄重之中平添几分狐妖的魅惑。肤白若雪，身姿高挑健朗，即使随意地罩在单薄浴衣里，整个人还是如琢如磨，无端一股清雅之意，和这略显陈旧的小院竟有些格格不入。

厮人虽美，伊纯的心却跌到了谷底。轩云，只见一面，便成梦魇。

三年前，就是这个人拎着滴滴答答的血剑逼近她，压到与她鼻尖对鼻尖的距离，突然软软叫出了她的本名，“伊纯。”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轩云见伊纯哑声，缓缓抬手指向高窗，袖子从手臂上滑落，露出一段凝脂玉肌。他微微压眉，脸上却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你刚刚......在那里做什么？”

三年前，是轩云命人送伊纯来绛华的，现在却没认出她来，是因为自从来到绛华，伊纯一直以“阿伊”的面孔示人。

这个“阿伊”并非真有其人，只是伊纯早年修炼时捏造的一个女子形象。她来绛华后每日罩着这张面皮生活，为的就是今天不被认出。

伊纯假作羞涩，低下头辩解道：“我是新来的书侍，有人遣我来阑桑院取书，我不认得路，误闯此地......扒在窗上......只是想看看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轩云浅笑不落，眼神在伊纯身上游了一遍，倒确实是书侍打扮，挖苦道：“这么不认路的书侍，真叫人惭愧。”

伊纯嘿嘿一笑，心说蒙混过关了吧？略施一礼，转身便逃。

轩云笑意不减，迟迟望到伊纯快要出院门时，才突然加重语气道：“回来。”

伊纯心上一紧，僵硬地转身，垂头丧气回到轩云面前。

轩云笑盈盈道：“是谁要你来取书的？”

伊纯心凉半截，她来此地没几天，知道的人名一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报出这些人名也没用，轩云一查就知道她撒谎，没一个人会替她遮掩。她支支吾吾，考虑要不要随便说个人赌一赌：“是那个......”

看着伊纯吞吞吐吐，轩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渐渐收起笑容，道：“慢慢编谎，我不急。”

伊纯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个干干净净，心里只想着最糟糕的一个解释：她就是来偷看轩云沐浴的，她馋他男色。

天呐，本想着关键时刻这样说来保命用，毕竟男人听到女子这样说，总要窃喜一阵吧？

可事到临头，她却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啊！

伊纯闭着眼，捂着脸，只见轩云轻轻向她移步，身姿如白鹤出云，离她越来越近，使她不由得捏紧双掌。

他身量甚高，无所顾虑，直到伊纯的脸离他胸口一拳之距，方才停下，眼眸低垂，颇有欺凌之势。

就在伊纯思索这男人会不会揍她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却绽出一个甜笑，极具磁性的声音仿佛从伊纯脑瓜内部响起：“你想去淋杉堂？”

伊纯脑子瞬间空了，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强的灵力，这位大人只要轻轻一动手，她连个全尸都没有。

他口中的淋杉堂，是绛华峰审讯用刑之地。而伊纯家族灭门惨案的一幕幕，偏偏在这时疯跳进她脑中。

伊纯不住地后退，直至贴在院墙上。

轩云眸色渐深，语气令人战栗：“看来你编不下去了。”

他五指大张的手掌向伊纯伸来。

伊纯眼睛紧闭，贴着墙，忽然泥鳅似的滑了下去，哗啦一声，歪歪扭扭变作一滩水，渗进轩云脚下的泥土中。

“化水？水妖？”轩云轻抚左臂，召出血剑，四下查看。

可惜伊纯并不是水妖，呈现在轩云面前的水渍也只是幻术所至，她本体还在院中，伺机遁逃。

就在轩云谨慎查看之时，伊纯疾步冲向院门，惹起一阵风流，带得竹叶和灰尘飞扬。

轩云两耳微动，目光如电，凝神一瞬，抓住了空气中的变化，左手向伊纯擒去。

手指一收，伊纯肩膀的衣料猛然被勾住。

她顿时现行，挣扎之中听见轩云道：“来人......”

定是要将她提到淋杉堂去！

“嗷呜！”情急之下，伊纯一口咬在轩云左臂上。

轩云哑然，回头看伊纯，眼瞳一颤，不知为何身体陡然失力。

伊纯见势，喜出望外，忙挣开手，却眼前一黑，整个人如断线布偶一般，也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梦境之中，伊纯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幻魇妖院，像从前那样安坐在小院的槐树下，和时常造访的三花先生吹水。

明明那时候是那样的宁静安逸，如今的伊纯却心中惴惴。果然，天越来越暗，接着雷声滚滚，苍穹被血红色的利器撕开一道口子，几个巨大的手指像检查伤口似地从裂口中探入，轩云巨大的面孔陡然出现在天顶的破洞之上。

“啊！”伊纯猛然惊醒，整个梦境一分钟不到，却把伊纯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她回神才惊觉，“自己”，竟倒在她面前的青石上，而她现在的手掌，变得宽大厚重了许多。恍恍惚惚站起，视线陡然变高，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胸膛，玉肌挺阔，身上挂的是轩云的浴袍。

她记得她咬了轩云，于是就这样了？

掀开左臂，她咬的齿痕和原有的一道旧齿痕叠在一起。

她跑到院角的小池塘反复确认，简直晴天霹雳。她竟然穿着轩云的皮，二人互换了身体！

这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不是幻术的结果！

身后传来痛哼，只见轩云懵懵然醒来，惊诧地望向“自己”，再低头一看，他胸部隆起，柔肩披发，软弱无力的身躯裹在淡红拘谨的曲裾中。这束手束脚，阴柔娇作的一套，只有女子受得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显然笑不出来了，语气森寒地问：“这是你干的？”

却不想伊纯也羞愤气恼，红着脸几乎同时呵道：“你！还我身体！”

轩云看着她，只觉得谎话连篇，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处置伊纯了。好在他记得换身前被她咬了一口，还有一点换回身体的思路，心定了定。他是一峰之主，总不会这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往日的修炼和历练不容许他慌张。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这具不熟悉的身体，走到“自己”旁边，面无表情地用娇弱的小手牵住伊纯的手，道：“去浴房，我要换回来。”

“我不去！你穿着我的身体去浴房想怎样？”伊纯顿足。

没想到刚穿上新皮的轩云依旧灵力不减，强拉着她就进了浴房。

“原本今天沐浴完，我就要去拜别师尊，然后行入尘礼，现在只能让他们缓一缓了，”一枚传音尘闪着光从轩云指尖飞出。

轩云坐在水边，开始尝试各种可能换身的方法。

伊纯哀叹一声，今日种种已经耗光了她全部力气，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此刻，他们套着对方的身躯，即使万般嫌恶，也只能一同躲藏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