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君归 第3章 换身（二）

一晚过去，伊纯睁开眼时，记忆像泥浆倒灌入脑，她呆呆看去，轩云还坐在一片蒸汽里运功，看来没有成功。

窗外的阳光斜射入浴房，在雾气里形成数道微暖的金色光束，但二人根本无心享受。

昨夜伊纯本想趁轩云分心，悄悄看看这具身体上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想到刚刚撩开衣襟，就被轩云万分恼怒地喝止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此刻轩云眉头紧锁，见伊纯醒了，无奈放下捏诀的手，轻叹一声，强行平复了眉上的川字。

伊纯盯着对面的“自己”，忽感滑稽，她还从没在镜子里见过“自己”这般麻木空洞的神情。

不过轩云虽看起来麻木，五感还很敏锐，捕捉到门外有动静，他走到门前。

伊纯一惊：“你去哪？”

轩云没应声，一张脸沉得快要化掉，没好气地猛推开门，只见一个弟子站在门外。

那弟子瞬间呆若木鸡，紧接着眼瞳大张：轩云的浴房，却被一个女人打开。他认定自己撞破了什么，挠着下巴尴尬道：“那个......峰主大人......在吗？宗主催他过去了......”

这样说着，这名弟子的眼睛不由自主朝浴房内瞟，透过雾气隐约看见一个边缘毛茸茸的黑色身形，心道：轩云大人果然也在浴房！

弟子想到这，瞬间血气上涌，脑子里不知怎么添油加醋一阵，霎时间脖子到耳垂都红了，结结巴巴不敢多问。

轩云向右移步，挡住这人视线，眼睛微眯，冷声道：“轩云即刻就去。”然后“啪！”地关上门，差点夹到这人的鼻子。

轩云回看伊纯，沉默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只能这样去见师尊了。”

“师尊？”伊纯惊声重复：“你是说邀魂宗宗主？幸生君？！”她边说边摇头。一个轩云就让她应付不暇了，到了幸生君面前，岂非小命难保？

轩云嘴抿成一条线，然后无奈道：“放心，我会用灵力替你遮掩，在我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不能让师尊发现我们换身的事。”

伊纯听罢，压下一条眉毛，心说他为什么要瞒幸生君？轩云这显然是不信任他师尊嘛。看来轩云和幸生君，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亲。

伊纯换上常服，两人出了浴房。

还没走几步，轩云道：“你走在我前面。”

也是，轩云是绛华峰主，平日出门当然要走在最前。伊纯依言走到了前头。

再没走几步，伊纯又听身后道：“站住！”

她回头，只见轩云牙关紧咬，双手握拳，道：“你走路端正些，不要扭腰！”

伊纯一愣，立即明白。堂堂一峰之主，身体被人夺了去，还在他本人面前用他自己的身体像女人一般扭腰，确实难忍。想罢，伊纯调整姿态，昂首挺胸向前又走了几步，回头看轩云。

他道：“好多了。”

天清气朗，两个人就这样朝绛华峰与癫池峰的连桥方向去。

伊纯竭力走得端正，轩云紧随其后，惹得一路上的子弟竞相侧目。平日轩云身边总是跟着好多人的，他本人则常常带着斗笠，看不到面容。而那些跟随他的人里，几乎从来没有女人。

今天却是什么情况？轩云舍得把脸露出来了，身后还只跟一名女子。

两人施施然走到一座山门后面，这里站了四个值守弟子和几个聚在此地闲聊的人，男男女女见了“轩云”立即恭敬施礼。伊纯从没享受过这种礼数，十分满意地走过门去。

几个子弟见“轩云”过去了，对后面的“伊纯”嘶嘶发出暗号声，惹得“伊纯”好奇停下。

一个男弟子拉着“伊纯”小声道：“我都听说了，你昨夜与轩云大人一同睡在浴房！”

另一女弟子道：“你平时连话都不愿搭，一副很清高的样子，还说轩云大人没什么好的，转眼间就和大人走在一块了！”

轩云套着伊纯的皮，听这些人叽叽喳喳，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本就有气，便想吓吓他们，只道：“既然我搭上轩云，你们这样说我，就不怕我让轩云处置你们？”

几个弟子一愣，冷笑道：“我们在你整理的书信里，找到了轩云大人丢失的信！你来绛华峰一定另有目的。说，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是不听话，我们就向轩云大人揭发你！”

轩云听了，眼皮狂跳，他这段时间好几次没拿到师尊的信，惹得幸生君不得不找他面谈，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这时，伊纯在不远处停了步子，回头一看，轩云被团团围住，便知道是平日那几个喜欢骚扰她的弟子又在耍“她”了。

正巧她现在拥有轩云的皮，非得好好利用一下不可。

她咳了两声，走回来装模做样对众人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女弟子抢答：“轩云大人，这个书侍藏了你的书信，你可要小心！”

这下轮到伊纯眼皮跳了，她看看轩云铁青的脸，又好笑又心惊，伸出手往人群里一抓，把轩云提了出来，拎到怀中一把搂住。

轩云瞬间满脸震惊浑身僵硬。

伊纯则披着他的皮笑盈盈道：“她拿我的信，我知道，这是我中意的女人，她干什么我都喜欢，你们以后待她，不可不敬！”

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石化了，只有伊纯拉着轩云连忙往前逃，丢下一片人风中凌乱。

到了连桥，轩云大力撇开伊纯的手，阴森森道：“是你偷我的信？”

伊纯这才知道害怕，汗流如瀑，陪笑道：“差不多吧......这些事我们换回身体再说好不好？你看我这么配合你来骗你师尊......要是你现在把我吓坏了，我待会儿肯定要露马脚的。”

轩云闭眼，凝神片刻，只能作罢。

癫池峰仿佛长在绛华峰旁，云雾缭绕，林木朦胧，鸦鸣阵阵，平日除了幸生君，整座山峰绝无第二人。

领域虽大，幸生君却没有在这里修筑复杂的殿宇，只在峰顶开了个洞口，居所都藏在岩体之中，每个房顶开出采光孔，每个采光孔下面放置石器盛接雨露。

居洞内部倒比想象中精致许多，一应器物都光洁有棱角，大多都装饰着优美繁复的镂雕花样，并合宜地涂遍彩漆。

一间光线最盛的居室内，一位满面须发的清瘦老者，正窝在被天光斜斜照耀的躺椅中，身上盖着一张花样华美却色彩质朴的毯子，毯子下摆直拖在地上也浑不在意，上盖则盖过了他大半张脸。

听到有人进入，老者耳朵动了动，却不做其他表示。

七十年前，轩云第一次见到幸生君时，就是这个样子，七十年来，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不管是人还是物，没有丝毫的改变。

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洞室中回荡：“轩云，这位是？”

虽然被教过怎样答，伊纯还是心中一紧，道：“弟子就要下山了，这个女子......或许对任务有帮助。”

两人根本看不到幸生君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嗤笑了一下。

轩云走上前：“宗主大人，我是新来的书侍，名叫阿伊。”

幸生君颤音沧桑，仿佛在一片荒原中喊道：“轩云啊......”他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背对两人，似是想了一会儿，最后道：“罢了，你若觉得有用，便带她去吧。”

“是。”

两人退下，走出洞外。

轩云似乎从进洞时起状态就不好，刚刚在洞中还一直以灵力为两人作掩护。

此时他停下脚步，抿嘴直勾勾看着地面，脸色清白交接。

伊纯怪问：“你怎么了？”

日光淡薄，云雾昏黄，几只黑鸟欧鸣着划过天际。轩云收敛表情，眼瞳无光，淡淡道：“他看出来了。”

伊纯心里一沉：“怎么会？”她憋了许多疑问，试探道：“是我演得不好？他怎么看出的？看出来了会怎样？他是你师尊，不会怎样的吧？你们为什么......”

好奇怪，轩云不是幸生君最得意的弟子吗？幸生君应该很宠他才是。为什么轩云好像对他十分忌惮？幸生君刚刚又是怎样看出破绽的？轩云又怎么知道他师尊看出来了？

轩云仿佛受了什么刺激，面上已有几分嘲讽之意，突兀地冒出一句：“我到底哪里吸引你？”

伊纯大惊，连忙回溯自己所作所为：偷他书信、偷看他洗澡、不小心......和他交换身体，然后掀衣服查看......

好吧，换了她自己，或许也会有此猜测，她忙道：“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喜欢你。”

轩云倒吸一口气：“你这算什么回答？喜欢我，或者不可能喜欢我，都是刺我。你是来毁我的吗？”

墨色晕染的松林随气浪摇摆，一阵凉风流过，空气微寒。

伊纯突然在心里清脆地打自己一掌。

她在担心什么？她和这人有什么可讨论的？这个人，还有洞里那一个，两个都是她的灭族仇人！轩云被他师尊抓错处又怎样？他和幸生君谁打死谁都是除去一害，皆大欢喜！

伊纯抿着嘴，忍住不再说话。

轩云眼底泛起凛然杀意：“我现在就把你这具身体打成残废，和你划清界限，然后去找师尊请罪。”

伊纯慌忙握住轩云的手：“不至于！不至于！马上就要行入尘礼了，礼毕下山，我们就离你师尊远远的，或许在山下一个不小心，我们就把身体换回来了呢？然后我们再好好把任务做了，凯旋归来，幸生君或许就不追究这件事了。”

轩云盯着她的脸，惊觉自己刚刚反应过度了，想想这话，是有道理。众弟子都还等着呢，还是赶紧去行礼为宜。

轩云缓缓道：“好......确实是这样......你马上去替我行礼。只需坐上步辇，直视前方，什么也别说，我会在一旁跟着。”

伊纯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到阑桑院更衣，轩云的副手笙恩帮忙，她对着镜子检查了大部分的上身，没看出什么......其他的，当着笙恩的面也没好意思看，感谢这位副手保住了她的眼睛。

在先人庙里十分繁琐地拜过叩过，伊纯坐上步辇，戴上纱帘斗笠，悠哉地往后一靠，握着扶手，倒真有几分大人物出行的慵懒仪态。

石阶石道不知何时都铺了金文玄色的布匹，那么好看的布直接压在泥上，踩在脚底下，看得伊纯在纱帘后面龇牙咧嘴，怀疑邀魂宗掌握了点石成金的奥秘。

队伍最前面有撒花的，后面则吹吹打打，道路两旁围了许多弟子。

辇的左边有笙恩扶着，右边是“自己”搭着手，前后则是抬辇师傅们。

一行人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有节奏地飞跳着前进，咚咚几声跃下九十九级的玉阶，伊纯从辇上看下去，格外地惊险垂危，但仔细一感受，这辇似乎不怎么颠。

往日给轩云伴驾的都只有笙恩一人，今天多了个女子，众人不免议论纷纷。他二人共处浴房和一同过山门的事，早就传开了。

伊纯抚摸着贴贝云纹的血红色清漆辇座，笑意浮上脸，向左侧身，撩开斗笠，冲一个乌发如墨的脑袋喊道：“笙恩？”

轩云副手的名字，似乎不太好用，这人看了她一眼，没等到她说话，就转回了头。

伊纯耸肩，再向右一歪身体，看着轩云喊道：“阿伊？”

道路两侧花瓣洒得天花乱坠，一瓣落在轩云头上，他一抬头，花瓣掉下，两个羊羔似的瞳孔中只有伊纯笑盈盈的脸。

伊纯一边看他，一边心道：原来居高临下看自己是这种感觉，难怪强悍如蜥妖之流，也总爱刁难她。连她自己也想撩拨她自己呢！

轩云见伊纯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脸一黑，再也不看她。

伊纯靠上辇背，果然是一峰之主，出行就是有排面。

就这样摇摇晃晃坐到快山脚处，轩云调动灵力，手一握辇木，直接定住整个队伍，喊道：“就到这里！”

或许伊纯歪着身体坐在辇上，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吧。

“我还没尽兴呢......”伊纯嘟囔，队伍却已经被轩云遣回去了。

“我们现在去哪？”伊纯道。

笙恩似乎早就分辨出伊纯和轩云，他自觉地站到轩云身后。

这个举动给了轩云极大的安慰，他语气缓和不少，宣布：“这次下来是为调查血妖一事。”

伊纯顿时眼神清澈......血妖，就是她自己啊！

要不是轩云这样重重一说，她都快把轩云此次的任务给忘了，现在陡然提起，她竟也跟着揪心起来。

但跳出身份一想，血妖？她就是“血妖”。轩云要找“血妖”，怎么可能找得到？轩云若找不到，回去被幸生君一通处置，那不又是皆大欢喜！

有利！这情势对她十分有利啊！只要一直装下去，不怕没机会检查这具身体，等发现这身体的特别之处后，再想办法换回身体，反正身体不换回来，轩云是不敢回去见幸生君的。

一旦身体换回，到那时候，自己半道逃出去找蜥妖领赏，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