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君归 第1章 魂献

九阶浑天筑神台层层垒起，磅礴灵力阵阵激荡，从台顶散出无数圈波澜，一道金光由阵眼直射云天，上空黑压压的风云呈漩涡状向告神之光汇集，此地乃轩国最高祭坛。

祭坛顶层以相国为首，盘坐九尊大巫念诵。下阶跪伏数百名王之近臣亲侍，一赤裙女子尤其惹眼。她面色惨白，向顶台望去，只见巫师们所包围的阵眼旁，独立一名袖袍烈烈的白衣男子。

男子眼神睥睨，长发飘飞，月纱笼身，超逸出尘。玉颔微抬，从容静立，此人正是轩国至高无上的主君，云帝第九子，轩云，名放。前日战事吃紧，帝三子云启受困，相国枢姬提议以恶子轩云殉天运，可使公子启归。

相国枢姬开口：“世人都说你轩王与公子启情义深厚，云帝仁慈，容你以污秽的天堕之身为公子启殉祭，尔感佩否？”

轩云睁开眼，深邃的乌瞳中似有黑海翻涌，他缓缓开口：“既为改天运而祭，何须引告神之光？此种祭法消魂散魄，恐怕某些人觊觎孤所谓污秽不堪的天堕之魂，怀了贪婪吞噬的野心。”

此话发隐擿伏，众巫被点得原形毕露，枢姬愠怒：“轩王，你临行前大义凛然，使得多少人为你的手足之情动容。而今事到临头，你却不肯就死了？”

言毕，枢姬猛摇法杖，领着其余八巫朝轩云围上来。

轩云面带冷笑，不屑地嗤了一声。

他轻撩衣袖，右手抚过左臂上的一排齿痕，一段血红的利刃从中游出。血刃淡淡挥去，便打翻一片巫师，轩云冷哼道：“尔等孱弱至此，能奈我何？”

下阶跪坐的赤裙女子拧眉，摁在地上的指头压成了白色。一老宦发觉，颤声问：“伊纯？怎么办？相国虎狼之心！还这般肆宣扬！让众人听了去，岂非都要灭口？老朽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君上怎么办！这些小辈们怎么办啊！”

伊纯安慰道：“伏乞大人，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伏乞颓然跌坐。

其实伊纯自己更加心乱如麻，本来轩云同意殉祭一事就令她绝望窒息，现在相国竟还图谋轩云的魂魄？！如今轩云被困在顶台之上，四周天光为屏，无法脱身，看来不祭出一个魂魄，是消不了神光结界了。

相国面对轩云有恃无恐，即便被掀翻在地，还是拍拍灰尘，道：“轩王，这告神之光一旦引出，就没有轻易收回的道理。在座这么多人，只有您的天堕之魂，是神光想要的。还请您看在大家的份上，自己去沐浴神光，交出魂魄，否则，您别想走出祭坛一步！”

轩云收剑：“我便在这耗着，耗到云帝清醒。”他抱手而望，发现下阶的伊纯也在蹙眉相望，眼眶通红。

枢姬面色一沉：“耗着？呵，我知道你以为你这些亲信横竖都是死。但你若真的耗在这，休怪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杀身消魂。让他们魂飞魄散，拢都拢不起来！”

霎时间，下阶传来杂乱的祈求之声，轩云眉头紧锁，将众人依依看过，静息片刻，忽而朝相国爆冲出去。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相国已摔出顶台，轩云撞翻在结界之上，被金光四溅的灵力弹开。

相国许久才缓过神来，立在界外得意冷笑。

轩云恍恍惚惚坐到结界边，眼神阴鸷，只听得耳边一片乱七八糟的呜咽，“君上救命啊！”“君上，我不想死，我不能没有魂魄啊！呜......”“君上，你当初自己说要殉献，如今怎能反悔？！”......

他勾起一弯惨笑：“哈哈哈......枢姬，你听听，这些人为了自保可以立刻劝我去死，你拿他们威胁我？”

谁知这时，伊纯从人群中缓缓立起，她的手被身旁一名面容俊秀的内侍往回拉了一把，却拉不住，整个人毫不遮掩地茕茕孑立。

巫师们渐渐从那一剑恢复过来，纷纷站起，再次逼近轩云。

枢姬见伊纯傲立于人群之中，再看轩云愕然的神情，狂笑道：“轩王，我看你最舍不下的，还是这个女人。你最好别动，否则这女人......来人！把他推进神光！”

大巫们纷纷上前，将轩云围住，手执法杖，一步一步将轩云向神光逼去。轩云遥望下阶，双唇紧抿，在众人性命和拖延时间之间权衡。

良久，他哀哀吐出一口气，顿住脚步：“我若身死，你也不会放过他们魂魄。”

枢姬眼神阴沉，冷声道：“把那个女的抓来！”

下阶众人惊慌失措，连忙躲避，留得伊纯周身一圈空地。只有老宦伏乞和先前的内侍将她护在身后，内侍两臂大展：“谁敢动她！”伊纯却温柔地拦下他的手，笑说：“笙恩，让我去吧。”

笙恩眼露惊慌，还想拉她衣襟，她却已随两个大巫走进了顶台。

顶台内能量激荡，一阵阵光晕冲得人喘不过气来。伊纯看向发出告神之光的阵眼，心知只有天堕之魂才能将其一举熄灭，否则不知要多少人命去填。

想起轩云降世当年，天有异象，一枚陨星一分两半，一半落在轩云母亲穆云的宫室，造就了轩王天堕之魂的传说。而另一半陨星，也落入帝京界内，却无人说得清最后坠入谁家府邸。

伊纯轻叹，与轩云对视，四周倏忽寂静，她心中升起无限柔情。

轩云面庞沾血，目光冷淡，锋利而柔韧的王血之刃此刻如长龙环身，映得他周身的皎白月纱透出一丝诡异的凌厉红光。

他有一双慑人心魄的眼睛，只有在伊纯面前才容许透出一丝懊恼。他彻底收起王剑，向她迈出一步，诘问：“你上来做什么！”

伊纯怔了怔，随即怆然一笑。他又上来做什么？他怎么这么自私，从来没有商量，执意殉祭。那位战场上的哥哥就这么重要？为了他可以离弃她？

轩云收敛神色，面无表情，缓步走向伊纯。

枢姬抬杖搁上伊纯肩颈，众巫则向轩云一拥而上。没了王剑护持，众巫可以轻易触及轩云的身体，扭着他走向阵眼。

轩云与伊纯的目光迟迟勾连，他气息一泄，整个人再没倚仗，如扶风弱柳被人携去。两人视线断开一瞬，轩云紧紧闭目，眼瞳滑下一行鲜血。

一巫道：“云帝倒是没看错，为了女人甘愿伏诛，果真逆子。”

枢姬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女子看来不简单。”

伊纯垂眼，轻叹一口：“你想多了。”

轩云数度回首，告神之光的能量已逼胸颔，澎湃的灵力将他冲得吐出一口鲜血。再这样下去，只有殉祭消魂这一条路。

苍穹风卷云舒，期间电闪雷鸣，映得伊纯面色惨白，墨瞳阴翳。

忽然，她推开身前的巫师，疾步奔向阵心，昂然以胸口承接神光，迎淋片刻，压身其中，血淌阵眼。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始料不及。轩云抬头望去，神情写满错愕。而告神之光竟黯淡下来！

伊纯胸前神光流涌，如脂的脖颈上绽出一个血花，惨白的肌肤衬得鲜血十分醒目。她淡淡看着轩云，眼神极尽温柔。

众巫脸上的笑意顿时风流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枢姬失色震怒，厉声质问：“妖女！可知非为天堕魂魄，即便一百条命也压不下神光！”

良久的沉默，骤雨倾泻而下，绝望漫无边际。神光却肉眼可见地缩减、透明，激荡的能量波动也渐渐平静下去。

伊纯强撑在地，迎向能量流涌，艰难浅笑：“当年魂星落向两地，一枚落入穆后宫室，人尽皆知。但另一枚，没有人知道在哪。我从前亦有疑惑，如今终于明了了。魂元一分为二，一枚地魂为轩王所收，而我，便是天魂之主！”

轩云看着她，瞳孔微微一震。众巫不可置信，却眼睁睁看着神光熄灭。

枢姬踉跄两步，面露惨象，额间青筋暴起：“好，既你愿意献身，我便收你天魂，照样登峰造极，当世无伦！届时，取轩王之魂亦如探囊取物！”

一道恶气撞来，轩云拔剑挡下，牙关紧咬，手臂微微颤抖：“偷袭？若真如你所说，何必急于杀我？你当我还是那个无知小儿？你这阵法专为我的地魂所布，根本无力吞噬天魂！”

下一刻，四面疾风乱惯，帘雨劈面，黑云遮天，日光敛去，众人衣襟烈烈。伊纯一阵剧痛，惨烈的呻吟冲口而出，随即倒地闭目，蓝色清透的天堕之魂被拉扯成数道弧线，如莲花盛开，顺着告神光柱，游龙般冲天而去。

轩云大惊失色，挥剑逼退众巫。枢姬抱头鼠窜，滚出结界。其余巫师来不及逃跑，三秒之内逐一寒剑穿身，气息奄奄，空中血雾弥漫。

神光渐渐暗淡，倒地的伊纯呛出一大口鲜血，脸如纸白，赤裙残破。

她绝望地叹气，深知此去诀别。

周遭只余毛骨悚然的惨叫和尸体倒地之声。

“咚！”

主巫副手倒在她面前，手中犹握断裂法杖，面容狰狞，死不瞑目。

再抬头，周遭已是尸骸遍地，宛若无间地狱。九座大巫陨落其八，仅余枢姬闯出结界，受众人擒缚。

神光已灭，轩云带着压迫感，步步向前紧逼。

枢姬咬牙紧握法杖：“云帝不会放过你的！万民不会放过你的！”

轩云锁住枢姬咽喉，缓缓抬手，掐得他眼凸腿挣。

他语气戏谑：“云帝？呵呵......轻信妖巫，杀我母亲，驱我离京，散我好友，遣我所爱，逼我殉祭......云帝，他早已不是我父亲。昏昏老聩之人，何足为惧！”

枢姬面色急转直下，血管从脖颈凸到面颊，终是下定决心：“你给我等着！”

法杖立地，咕噜噜飞转，其人忽化一阵黑烟，撞入杖中，法杖应声倒地，凭空落下一大滩黑血，人已无影无踪。

霎时，整个祭坛金光崩裂，结界灵力轰然如流萤飞散，九级圆台爬出道道藤曼般的裂纹，参祭之人尽数奔逃。

天地寂静，只余他二人。魂魄失散，无力回天。他缓步向她走来。

轩云横腰将她抱起，眼珠震颤地看着她：“怎么会？”

伊纯眼瞳失焦，七窍流血，已然看不见轩云的脸。可她曾经无数次这样睡在他怀里，他的发丝，他的颌线，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吃痛地拧了拧眉，伸出手触碰他的肌肤，流下一行血泪，恹恹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枢姬的野心，不过天堕之魂的事，我早就弄明白了。”

轩云心中一凛，搂着她娇弱柔软的身躯，两行眼泪滑下：“谁问你这些！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

风雨飘摇，伊纯感受着他的温暖，便觉几分安心，不由得一笑：“你决定殉祭之时，不顾我百般哀求。我那时的难过，你现在知道了？”

轩云紧搂伊纯，把她蜷得很小很小，仿佛要将她摁进自己体内。他仰头望天，闭紧双目：“你不要这样......我不许！”

她是世人口中俘获王心的妖女，可无人知道，他与她，在茫茫人间，只有彼此这唯一的依靠。就因为她不愿轩云担负昏君之名，又舍不下这场动人深情，她与王，若即若离，最后竟还是走到了人人喊打喊杀的境地。

要不是她，轩云怎会被云帝彻底厌弃，又怎会走上殉祭之路。都是她惹的祸，该由她来还。

祭祀被毁，宫廷很快会派兵来料理，轩云不愿离去，难免被擒，既然这样，只有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反正她是活不成了，伊纯伸手，抚上轩云左臂，碰了碰那个熟悉的齿印，猛然召出王剑，架在脖颈之间决然一划，王剑猝然凝固。

轩云瞬间浑身僵硬，眼瞳骤缩，不可置信地咆哮一声，慌乱中摁住伊纯伤口，鲜红的血液却从他指间不住地涌出。

这剑因她而生，养在他体内，是他们情好的象征，她竟用此剑自刎！

伊纯神色平静，剑柄从手中哐当滑落，她艰难勾笑：“我被斥为妖女，是你护我，但也因你护我，斥我之人更胜，拖累得你也差点不得善终......我们的情缘，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但自从你把我救出菜市，我就活在美妙梦境，没有一日不欢愉。”

伊纯又呕出一口血，轩云慌忙兜住，却于事无补：“不是的，怎么会是错的......”

伊纯神色淡然，伸出食指点在他唇间：“别担心，错了我也从来不后悔。”

言毕，手臂颓然落下，鼻息已止，身躯渐化飞尘，随风而逝。

轩云默然，脸上血色瞬间退尽，身体颤抖起来，最后浑身灵力结成一声长啸，吼出山崩地裂之势。

伊纯虽魂魄已散，但天堕之魂在是世间游走，终有一日还能再聚。只是轩云尚且**凡胎，尤有尽时，要等魂结，却恐怕需要百千万年。

轩云离开的下一刻，云帝驻兵便至。众人惊叹浑天筑神台上惨状可怖血光滔天，灰烬聚散间隐隐显出一位女子的身影，超脱寂寥，浩然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