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医生,我想见见。”沈英说。
院长一听,忙说:“抱歉抱歉,他还在手术台上,可能没办法过来见了。”
沈英微微颔首:“没事,我可以等。”
院长搓了搓手:“要不这样,等那位医生下了手术台,我让他亲自登门拜访可好?”
沈英摇头:“不用,我等他下手术就好,院长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出去等。”
沈英很冷静。
太冷静了。
以至于院长心里头更是打鼓。
因为一个刚死了女儿的人,不可能这么冷静,他不自觉将这女人跟从前见过很多次的医闹联系在一起,说白了,无非是想要利益最大化而已。
想到这,院长不易察觉的嘴角下撇。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自然也知道怎么应付。
院长摆摆手,慌忙说:“不不,你是沈医生的母亲,是直系亲属,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沈医生是为了救人才……说到底,其实就是沈医生拿命救了那位医生一命,你想见见那位医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在这等吧,我会让那位医生尽快过来的。”
沈英脸上的表情很平淡,院长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
这女人看起来是个难缠的。
偏偏这案子又牵扯甚广,舆情从来都偏向弱者,院长很清楚这人要是处理不好,到时候医院的名誉还会一再下降,那就不止是她女儿重伤之后,死在了绿城最好的医院这种不良影响,也许事情还会进一步继续发酵,到时就全完了。
“没事,我可以等。”沈英如此说,“多久都没问题。”
院长额角流下一滴汗水,赶紧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低声道:“家属请节哀,这是我们医院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
沈英看了一眼那张卡,遂又抬头,仍旧是那张寡淡的脸,平淡的嗓音:“封口费?”
“不不!误会了!”院长激动起来,“我们都为沈医生感到惋惜,这些钱是医院全体的心意,绝不是什么封口费,”
沈英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
“心意,我就收下了,钱,我不要。我只要一个真相。”
院长手指一颤,银行卡就这么突兀地掉在桌上。
他眯起眼睛,收回手,坐正了身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指什么真相?”
沈英直视他的眼睛:“我女儿死去的真相。”
她的头发稍显凌乱,夹杂着几缕白发,她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我女儿,她绝不是那种会冲动救人,宁可牺牲自己性命的人,何况还是一个男人。”
院长愣在原地,张着嘴,欲言又止。
沈英继续说:“我女儿不可能为了救一个男人,丢下我。”
“也许这么说你确实听不太明白,换句话说,我女儿的死,跟那个被她救下的男医生脱不了干系,如果我没猜错,事发当时,他一定做了什么,所以才迫使我女儿做出了那种行动。”
院长合上嘴,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清楚沈英说的没错。
虽然沈央到医院实习只有短短几个月,他对这人却有所耳闻,时常听到一些教授提到,说她是值得重点培育的苗子,所以他对沈央多少还是有点了解在的。
那个被她挡在身后的男人,同样是声名远扬的好苗子,两人年纪相仿,甚至比沈央还要更厉害一点,在重点培育对象里,那个男人多数时候都名列榜首。
如果说两个人之间注定要消失一个,站在医院的角度,多方考量下的确会偏向于如今的结果,但院长刚才听了沈英所说的话,心里头忽然就冒出了一个想法:
也许是真的。
沈央不喜欢跟异性来往,这件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是很独,但她对同性却很友好,区别自然就能明显看出来了。
沈央讨厌男人,却偏偏救了男人,甚至是牺牲自己的性命。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医院上下谁不知道。
院长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毕竟是死了人,对医院来说,背后的原因并没有医院的声誉重要,所以谁都没拿到明面上说。
院长沉默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开了,那我也没必要跟你继续绕弯子。”
沈英看着他,沉默不语。
院长说:“我听说你是小学老师,从业二十多年,我想你应该明白,医院和小学,其实没什么区别。”
世界是大社会,学校和医院就是小社会,只要是社会,都分个阶级层次。
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假,无论在哪,最有话语权的总是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他是院长,看似管理着绿城最有名望的三甲医院,实则下达任何决定都要请示上面,他只不过是个挂着牌子的傀儡而已,决策总是上位者来做,他能做的,只是服从。
他看着坐在对面神色冷寂的女人,忍不住想,要是他再年轻个几十岁,要是他没有那么多牵绊,或许他会愿意帮助眼前这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帮她找出她想要的真相。
但他现在已是两条腿都快迈进棺材的人了,是有心无力,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沈老师,逝者已逝,真相也就不再重要了。”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银行卡,“这个,难道不比真相更重要吗?”
沈英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院长微微一笑,把那张银行卡递过来,她看都没看,忽然起身离开。
院长着急叫住她:“你不后悔吗?”
“后悔?”沈英脚步一顿,转过身去看着他,“对,后悔。”
她目光坚定地走向院长,语气再也没有平淡可言,她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同意她学医,至少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哐当一声,沈英摔门而出。
办公室里,院长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心里迟迟不能平复。
他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电话接通,他将那张卡攥得更紧了。
“是,您请吩咐。”
***
出了院办,沈英到了住院部,经过医院大厅外忽然站定脚步,转身对着反光的玻璃门重新扎了一下头发,这才大步走了进去。
住院部人很多,病人、家属、医生护士,所有人都在各自忙碌,无人注意沈英。
沈英一边走,一边刷手机,屏幕里都是最近的新闻报道,她一个个点开评论区,在上万条评论里翻出了那个男医生的名字——周奕辰。
接着,沈英又点开绿城医院的网址,在里面找到医生介绍页面,她很快找到了这个叫周奕辰的医生。
她运气很不错,现在这个时间点,周奕辰竟然就在隔壁那栋楼开讲座。
沈英想到了刚才院长的嘴脸,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她越发怀疑,这些人……到底想隐瞒什么?
普及型讲座,是为了让普通人了解到一些常见疾病的讲座,讲述病发前的症状,重点讲述如何自查这些疾病,减少因为发现太晚导致病情恶化的情况。
沈英大致扫了一眼展板上的内容,急匆匆朝着展厅走去,然而走出十多步,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复又折回来,往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几分钟后再出来,沈英手里多了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瓶上有diy的卡通图案,看起来就跟普通水杯没什么区别。
如果沈英没有戴橡胶手套的话。
推开沉重的会议室大门,沈英大步走了进去,坐在台上的周奕辰原本正在说话,余光中注意到有人进来,话一停,转头看去,恰好对上一道莫名熟悉的视线。
几乎是同一秒,有人上来挡在沈英面前:“干什么的?”
这些保安多半是早就跟在她身后了,所以才能这么快发现她想做什么。
只可惜话音未落,沈英便已经冲上台,一把勒住了还处在惊愕中的周奕辰,玻璃瓶举止空中,快速倾斜。
场下一片哗然,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一头雾水,不知此时发生了什么。
三五个保安跟着冲上台,正要扑向沈英,就在这时,周奕辰发出了极其痛苦的哀嚎声。
随即人们看到,他的肩头正在升起腾腾白烟。
沈英举起那个玻璃瓶:“谁帮他,我杀谁!”
台下有人爆发出叫喊:“硫酸!那是硫酸!”
“杀人了!”
“怎么会有人带硫酸来啊?”
“走走走!”
“快跑!”
一大群人簇拥着往后门跑,有人报警,有人叫救护车,有人大叫“这儿不就是医院吗!”,所有人都在一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周奕辰咬着牙,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你、你是谁?”
沈英扫过在场众人,低声道:“告诉我,你对小央做了什么?”
听到熟悉的名字,周奕辰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说:“你是……小央的母亲?”
沈英皱眉,勒住他脖子的那只手加深了力道:“说,小央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奕辰用余光看了眼肩头,那里已是焦糊一片,灼热火烧的感觉不断传来,他尽力克制自己的呼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何有为做的,与我无关,我跟小央关系很好,她是为了救我才……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说到最后,周奕辰声音里带了哭腔。
沈英却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再次将玻璃瓶慢慢举高,倾斜,就快要倒进他的胸口。
周奕辰不敢用力挣扎,只能极力拧开身体,离瓶口稍微远一点。
沈英声音沙哑:“你在撒谎。”
瓶口又倾斜了一点点。
周奕辰激动道:“我没有!”
“不,”沈英说,“你有。”
周奕辰不敢用力摇头,生怕碰到她的手。
这一刻,他又一次直面死亡,眼前闪过沈央当时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的画面。
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救我,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救我啊……”
“她明明很讨厌我,”周奕辰眼里闪动泪光,“……怎么可能救我呢?”
里面透明无色的水就要滴落,所有人都跑光了的大会议室里回荡着周奕辰的叫喊,一道清冷的嗓音打破了这一紧迫的画面。
是道女人的声音:“沈老师。”
沈英抬头,面露惊讶。
刚才人多,场面慌乱,沈英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周奕辰身上,没注意到台下这个女人其实一直都在。
沈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见到她,更没想到她遇到这种事竟然一点都害怕,是因为他们认识吗?还是她已经看出瓶里的水根本不是硫酸?
总之,沈英被叫住的这一秒,被周奕辰钻到了空子,他抓住了瓶身,拼尽全力把瓶口掰向后方。
滋啦!
哀嚎声再次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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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