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二十四小时内,不会轻易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在这期间,活人看不见他们,除非,所谓的活人,其实是鬼。
蒲玉像是跌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四周很暗,即便睁大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
水很冷,冷得彻骨,像一把把尖刀,不断贯穿她的心口。
反反复复,永远不会停下似的。
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水里,唯有疼痛最真实。
就在这时,水面上忽然白光连成一片。
蒲玉想,是夜晚过去,白昼到来了吗?
她想动,想游出水面,但她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的意识很清醒,可身体像在沉睡。
阳光穿透水面,照亮蒲玉的眼睛,映出她琥珀色的眼眸。
这光芒太过刺眼,她拼尽全力合上眼,清醒的意识也随着合眼的动作渐渐涣散,她感觉自己在迅速下沉。
即使闭上眼睛,也能视物。
这就是鬼差。
活人没办法做到的事,只有鬼差可以做到。
蒲玉任凭自己身体下沉,直到眼前的白光彻底充斥整个世界。
嘀嘀——
急促的喇叭声响起,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动静。
蒲玉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辆白色轿车冲向自己,刚才的喇叭和刹车声显然都来源于此,而她所站的位置距离那辆车不足半米。
她再不走,就会被撞倒。
她想动动不了。
意识很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这是蒲玉人生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车前大灯照来的白光,在这一瞬间对应了刚才她在水下看到的阳光。
一样刺目。
令人睁不开眼。
好像就这么闭上眼睡下去,一直睡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多好。
她实在是,太困了。
即便下一秒就要被撞上,她也不想逃跑了,死亡甚至抵不过一场好眠。
预想中,蒲玉想过自己最后会怎么死去。
只是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这里,死得这么突然,让她什么都来不及做。
临死前的最后时刻,她想的不是活下来,而是太累了,真想趁这机会好好睡上一觉。
车撞过来的最后一瞬,她的意识彻底涣散,黑暗充斥了整个世界。
撞击重物的巨响夹杂着金属凹陷,玻璃碎裂的声响,所有声音都在短短一瞬连成一串,最后以一声紧促的刹车声收尾。
蒲玉像块破布一样趴在地上,她看到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那个男人害怕极了,双腿吓到发软,几步路被他走得乱七八糟。
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个男人抱着自己的头说:“我撞死人了,我撞死人了……”
那个男人颤抖地摸出手机,也许是要报警自首,也许是想叫救护车救人,但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不止他,还有别的东西。
车灯打出两束光,光里的灰尘原本在翩翩起舞,却在这一瞬间定住不动。
时间好像,停在了这一秒。
也是这时候,蒲玉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闭着眼。
她想睁眼,却发现怎么都睁不开。
她几乎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
刚才袭来的那种可怕感觉如潮水般退去,仿佛那不是她的所思所想,只是另一个陌生人的。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凭空出现,朝她走来。
他走得很慢,缓慢的步伐在无声透露,她的死,于他来说,是令人震惊的。
也许是太慌张,也许是慌到极致的淡定,她闭着眼,看着他,闭着眼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并非是看清楚了他的脸,她看清楚的,只是他的心。
他没说话,但她就是看出了他的难过。
男人背对车灯,逆着光,他戴着帽子,蒲玉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如同呓语一般说了一句:“怎么会,不可能。”
什么怎么会,什么不可能。
是在说她怎么会死,她不可能死吗?
蒲玉虽然睁不开眼,却能看到画面听到声音,然而不能开口,不得动弹。
清醒地看着这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带着哭腔对自己说:“怎么会这样。”
蒲玉看到他翻动她的身体,然后把自己抱进怀中,由于角度问题,她更看不到他的样子了,只是感觉到头顶那只手正在温柔地摩挲她的头发,然后将她轻轻放下,换成了平躺的姿势。
空气又开始流动了。
灯束里的星星点点再次流转,刚才摸出手机就定在原地的男人眨了眨眼,哆哆嗦嗦按下120,电话还未拨出去,刚才蹲在蒲玉身边的男人走上前去,一把夺走了手机。
声音像是一种魔咒,定住了这个以为自己撞死人的男人。
“当你再次睁眼时,你会忘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黑衣男人说完,抬手打了个响指,男人便紧闭双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黑衣男人转头看向蒲玉,殊不知,沉睡的女人即使闭着眼,也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带走蒲玉的时候,再次打了个响指。
站在车前的男人猛地睁眼,一脸茫然,环顾四周,除了他自己,周围再无别人,他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下车,于是匆匆回到车上,经过车头时,压根没注意到车头破损的位置正在迅速恢复原状,接着,他开着车扬长而去。
蒲玉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公司工位趴着,一切都好像突然回到了原点,仿佛之前所有经历都是一场噩梦。
她起身离开,到了公司楼下发现门锁了,一看时间,原来已经是晚上21:17。
保安看到她,跟她寒暄几句,离开写字楼时,蒲玉又看了眼时间。
21:22
这时间点……越看越熟悉。
蒲玉走到了熟悉的路口,等斑马线。
捡到老式翻盖手机,收到短信。
蒲玉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看到照片,她下意识扔了手机,本能地叫出声来。
一个路人停下了,接着捡起那个被她丢开的手机,塞进她手里。
问她:“你没事儿吧?”
蒲玉盯着这个模样清秀的男人,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他盯着她,又问:“需不需要帮你叫救护车?”
最后一个字说完,蒲玉耳边嗡的一声,开始耳鸣。
“土地庙,找阿福。”
蒲玉紧攥着手机。
“是你啊。”
“你认识我?”
“见过,算不得认识。”
指尖微微颤抖。
“你怎么会……”
“你方才说,江江叫你来找我?”
眉头紧皱,目送路人背影走远。
原来……
“蒲玉,除了你,没人能带他回来。一切都拜托你了。”
原来他就是阿福。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蒲玉恍然大悟。
难怪那时候她第一次到土地庙,那个小老头会说那番话。
意识到这一点,周遭的一切都开始飞快变幻,一幕幕从未见过的画面走安灯一般掠过四周。
蒲玉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些向后飞散的画面,当她的手触碰的一瞬间,所有画面都消失了,刺眼的白色充斥眼前,她的身体再次失去控制。
沉入水中。
***
江柳做鬼差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附身在凡人体内。
他没了勾碟,上次过来就在鬼门关被困住差点出不来,要是没蒲玉帮忙,他恐怕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好在最后关头他得救了。
没有勾碟,没有躯体的他就跟那些徘徊在鬼门关无法投胎转世的游魂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下不了阴间,除非勾碟重新回到他手上。
上次他会冒险过来,其实就是来了一场豪赌,以为只是在鬼门关的话,他顶多费点力气,总归还是可以离开,却没想到最后还是靠蒲玉才逃了出去。
有了这次经历,他没敢再抱侥幸心理,清楚知道必须得有勾碟才行。
而勾碟唯一能回到他手上的方法,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附身。
他附身在蒲玉身上,这样一来,他们就相当于合二为一,除了变成了蒲玉的样子不太习惯之外,别的都跟他以前做鬼差的时候没区别。
鬼差可以附身在任何人身上,这是鬼差的能力之一,他可以随意选择谁来附身,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夺走身体控制权导致无法脱离,甚至消失。
但契人不同。
契人和鬼差之间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他很有可能进去就出不来,换句话说,他可能会被对方融合。
到那时,所谓的合二为一将成为现实。
但没办法,江柳别无选择,他太久没到阴间露面,接二连三的任务也一次次耽误到最后,第三次了,有些事就像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败露,在他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前,他不能暴露。
他要是暴露了,之前所做的一切也就彻底暴露了。
只可惜,事情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顺利。
这个沈央连鬼门关都没能过去,人就跑了。
事出紧急,他只好先暂时占据蒲玉的身体控制权。
四周景象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变了样,这就是鬼门关容易引人误入歧途的一点,因为只有在这里,每个人都会被映照出内心深处最真实最快乐的回忆。
有人看到记忆里最常走的一条小路,也有人看到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有人看到回家的路,就有人看到人生中重要的片段。
有人沉沦其中,就有人清醒自知,一旦死去,所有过去的往事回忆,都成了牵绊。
你能舍弃那些过去的人生经历,你就能迎来新生。
成就你的亦是牵绊你的拖累,你舍不下的,终会使你走火入魔。
这就是鬼门关的意义。
过不了关,将永远迷失。
回忆再多快乐,沉溺再久,到头来也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江柳轻声唤道:“蒲玉。”
无人应声。
蒲玉像是陷入了沉睡。
江柳没作停留,攥紧了拳头,朝着刚才沈央远去的方向跑去。
三个时辰内,他要送沈央过黄泉,之后要尽快把身体控制权还给蒲玉,鬼差和契人的灵魂太过契合,他刚附身时就感觉到了,时间紧急,他是得尽快了。
江柳速度很快,身体化成无数黑雾散开,鬼门关的幻境千变万化,黑雾分散成千丝万缕,遍布每个幻境。
其中一缕黑雾停在一个房间里,沈央就站在门里,拼命用身体去抵挡外面的冲击。
“开门!你他妈不给老子开门是吧?好!你等老子进去,等老子进去之后就把你们两个弄死!”
在外面不断撞击卧室房门的是沈央的父亲。
这个男人喝了酒,酒臭冲天,见房门怎么都撞不开,撂下几句狠话之后便转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