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平没有回到阳间。
那通电话,是他和生活了四十五载的阳间最后的联系。
他对蒲玉说的话,很短,很短。
像他这苦难的一生,一样短。
“谢谢你,蒲玉,”他说,“你辛苦了。”
蒲玉被这句“谢谢”和“你辛苦了”弄得有点无所适从,想了半天,摸着后脑勺回了句“不、不客气”。
对面没说话,蒲玉以为挂断了,赶紧问:“江柳呢?他还好吗?”
秋平说:“放心,他很好。”
蒲玉:“那就好。”
她环顾四周,再度开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秋平顿了一下,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笑意:“他一直都在。”
话音刚落,电话中止,一只手拍了拍蒲玉肩头,她猛地转身,眼中惊喜一闪而过。
站在她身后的不是江柳,是夏桃。
夏桃被她这副表情吓了一跳:“我吓到你了?”
蒲玉:“没。”
“哦,那个……”夏桃收回手,“我是来跟你说,案子结束了,多谢你的帮忙。”
蒲玉摇摇头,苦笑道:“不客气,应该的。”
夏桃说要送她回家,蒲玉摆手说不用,转身离开。
夏桃忽然叫住她,蒲玉回身,看到她匆匆走到自己面前,两手同时拍拍她的肩膀,郑重地说:“加油。”
加什么油?
夏桃没说。
蒲玉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地走到公交站台,等待公交车的到来。
广告牌的金属边框映出她的模样,她看到自己面色惨白,眼下挂着两团青紫。
她实在是太困了。
蒲玉坐在长椅上,脑袋靠着一旁的金属栏杆,眼皮一下一下合上又睁开,最后一下没抬起来,就这么睡了过去。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突然阴沉下来,公交站台周围没人,黑沉沉的乌云正好笼罩在蒲玉头顶上方,她对此毫无知觉。
一双红色绣花鞋在长椅下方露出一点边角。
啪嗒啪嗒。
大颗的雨滴打在地面,地面的颜色很快暗了下去,即便是在睡梦中,蒲玉也清晰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意袭来。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整个人止不住发抖。
全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张开:“冷……好冷。”
说完这话,那双绣花鞋消失了,下一秒,平白出现在蒲玉脚上,那双鞋是那么的合脚,就好像量身定做似的,就好像那双鞋原本就属于她似的。
蒲玉的嘴唇恢复了血色,变得红润,眼下的阴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面色映出淡淡的红,如同少女娇羞的面容。
她额前的发丝随风舞动,发梢飞快变长,轻轻扫过鼻尖,痒痒的,蒲玉眼睫颤动几下,似要醒来。
她穿的这身衣服和那双鞋完全不搭,在她眼睫剧烈颤动的那几秒里,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伴随着滚滚雷声,一身鲜红如血的中式婚服凭空出现,虽然只是一道重影罩在她身上,但婚服的颜色越来越深,就快要盖住她原本衣服的颜色。
就在这时,一个长手长脚,身穿黑衣的男人走来,手上撑着一把黑伞,伞下的人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挡住了上半张脸,只能看到冷白的下半张脸,俊挺的鼻尖,红润的薄唇。
“退。”男人富有磁性的嗓音传来,不咸不淡的语气,倾吐出口。
话音落,大雨悬停,发丝缩短,青紫眼圈现出,婚服绣花鞋化作虚影,雨滴倒退云上,乌云散去,烈阳重归天地。
睡梦中的蒲玉恢复如常,黑伞挪开,收伞,弯腰,那人伸手揽过蒲玉的肩,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扶住她脸侧靠在自己肩头。
男人垂下眼眸:“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
漫长的黑暗过去,蒲玉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房间。
这里,是她的卧室。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这次她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确实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头发比她还长一点,穿的是古时候结婚的那种衣服。
那女人不像上次那样头发胡乱飞舞,而是整齐的盘在头上,用发簪别好,看着就像古装剧里演的大家闺秀。
女人虽然跟她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她却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跟自己的区别:女人的指甲是红色的。
她的指甲什么颜色都没有。
蒲玉为了省钱,从来不会在指甲上花费多余的钱。
所以她的指甲常年都是原本的颜色,而女人的指甲鲜红靓丽,那种红,让她不自觉联想到血。
心头立刻生出些恐惧。
梦里下了场倾盆大雨,她浑身都是淋湿了,女人就那么站在不远处看她,眼神意味不明,直到一声惊雷骤然响起,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卧室床上。
然而梦里见到的绣花鞋,此时就穿在她脚上。
“啊——!!”
尖叫声响彻一整个房间,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突然推门进来,蒲玉转头,正好对上江柳惊讶的目光。
“啊!!”又是一声尖叫。
蒲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柳眨眨眼;“刚刚。”
蒲玉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墙角的绣花鞋说:“那个,是你给我穿上的?”
江柳看向墙角,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回头看向蒲玉:“你又梦见那个女人了?”
蒲玉嗯了一声,呼吸仍旧急促。
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冲到床边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周一上午九点半,完了。
上班迟到,迟大发了。
蒲玉到公司时,是十分钟后,所有人都在埋头做事,只有坐在最靠近门口工位上的同事抬头看了眼,看到她,目光透出几分疑惑,像是在说:你不是辞职了吗?还来干什么?
蒲玉故作镇定走到自己工位上,坐下,打开电脑,点开上班打卡页面,犹豫着迟迟没有按下。
江柳幽幽说了一句:“用不用帮忙?”
蒲玉皱着眉头:“怎么帮?”
顺口回答,顿了一秒,她突然吓了一跳,紧张地扫了一眼四周,才低声问道:“谁叫你跟过来的?”
她可不想浪费时间跟人解释自己身边为什么会跟个男的。
江柳靠在椅子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放心吧,除了你,没人能看见我。”
蒲玉眉头拧得更紧了。
上次在女厕所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这让她很难放心。
“为什么?”蒲玉问。
江柳两手交叉在胸前:“只要你别瞎碰我,我就没事,至于原因嘛,可能是我跟你命里犯冲吧。”
蒲玉脑海中闪过自己每次碰他的画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命里犯冲都能当你的代理鬼差,怎么感觉你这话有点矛盾。”
江柳抬起一只手,挡在两人之间:“打住。懒得跟你废话,赶紧跟我说说你的梦,那个女人做了什么,那双鞋又是怎么回事?”
蒲玉欲言又止,转过头去对着电脑,一边敲键盘一边飞快说:“下班再说吧。”
江柳眼睛立刻瞪大了,两手撑着椅子扶手就要起身:“什么叫‘下班再说’你现在就给我说清……”
话音未落,一个男人走到蒲玉身后,那是罗瑞,公司老板。
罗瑞脸上带着笑意:“怎么样?这么多天没上班,还适应吗?”
蒲玉头也没抬:“完全没问题,放心吧罗总,之前的单子我一直都在跟进,虽然没来上班,但进度也没落下多少,客户那边我也已经解释过了,他们都表示理解,并且愿意继续跟我们合作。”
罗瑞满意地点头:“好。”
罗瑞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周边的几名同事表示压力山大,被老板盯着打工根本没办法安心摸鱼的节奏。
江柳扫了罗瑞一眼,冷笑一声,极其明显的不屑。
蒲玉全心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对于罗瑞是不是站在旁边没走并不关心,也没受到丝毫影响。
隔了好一会儿,罗瑞轻咳了两声,说:“今天下班以后有空吗?”
蒲玉似乎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身旁有人,鼠标一顿,转头看罗瑞:“罗总,是有什么事吗?”
罗瑞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蒲玉嗯了一声:“我很忙,抱歉。”
周围的同事听到这番对话,相互对视一眼,交换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罗瑞吃了瘪,脸上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立马又说:“如果我是要跟你谈公事呢?”
蒲玉眼中的防备烟消云散:“有空,罗总,大大的有空。”
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是其中一名正在听墙角的同事,罗瑞扫了一眼,那群人立刻噤声,纷纷低头继续做手里的事。
江柳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冷声说:“他说公事你就信?你是不是傻?”
蒲玉充耳不闻,对罗瑞说:“罗总,是不是又有新客户了?”
罗瑞一愣,点头道:“是、是啊。”
回到办公室,刚关上门,罗瑞的高冷就维持不住了,抱着脑袋,又是挠头又是跺脚,气愤不已。
他坐到沙发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半天,随后拨出一个电话。
***
绿城医院,住院部。
特殊看护病房里,护士推着分药车从房里走出来,走到门口停下,放下手里的病历单转头看去,病房里一半空间都是各种检测仪器,病床上方插着一个小夜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亮。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瓶,瓶子里放的是假花,虽然是假花,颜色却也鲜艳,各种各样的颜色点缀在绿叶里,让这间冷清的病房多了几分鲜活。
护士扫过病房每个角落,几秒后收回目光,推着小车离开时,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总感觉背后有人呢。”
说完,把病历单拿了起来,最上面那页的病人姓名写着——江柳。
她前脚刚走出病房,后脚房门就轻轻合上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从墙里走了出来,走到病床边上,对着病床上的人说:“她快坚持不住了,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