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来的,是秋平。
四十五岁的秋平,苦了一辈子,最后死在了这栋苍凉的烂尾楼下。
无人听见,无人发现。
黑暗里,静悄悄的,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胶衣,戴了一副金边眼镜。
男人戴着手套,是干活的那种布手套,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走到秋平身边,一脚将人踹进了旁边的土坑,接着便开始熟练地动作,把土坑旁半人高的土堆铲下去。
显然,他是要埋了秋平。
蒲玉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她是凶手鼻梁上的一副眼镜,她的视角,即是凶手视角。
秋平半睁着眼睛,身下的泥土变得湿润暗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在说什么,凶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跳下土坑俯身去听秋平说话。
男人催促:“死到临头你还想说什么,你说啊。”
秋平声音很小,似乎是刚才从楼上掉下来的冲击影响了说话,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着话就咕噜一声,嘴边溅开鲜血。
蒲玉听见了那句话。
秋平说:“你不得好死。”
他最后的临终遗言,是一句诅咒,也是他此生说过唯一的重话。
他第一次生出恶念,却是濒死之际。
秋平很普通,普通到千万人里,多的是他这样饱受苦难折磨的人。
他早年双亲去世,被当做冤孽,挨打与吃饭一般寻常,他见邻居家的大黄狗总是饿肚子,就趁着人家不在的时候去喂饭,他吃的饭,跟狗吃的一样,没捡到妹妹之前,这条狗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别人贪玩好耍时,他连家门都不敢轻易出,别人上学时,他连一根笔一块橡皮擦都不舍得买,在那个思想落后,吃人的年代里,他拼尽全力活下来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也有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时候,那天晚上,他原是打算跳下去算了,如果他真是个克死父母的孽障,那他把命还了,还了就轻松了,还了就算了,还了就再也不用挨打,不用痛了。
掉河里啊,死了也干净。
然而婴孩啼哭的声音叫住了他,他捞起来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此,他们相依为命。
又是十多年过去,秋平大了,妹妹也大了。
女孩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一帮人故技重施,打伤了他,抢走了她,淹死了她。
用一根竹竿,淹死了会游泳的她。
秋平离开了家乡,离开那天,村民依旧站在那条路尽头低声窃语,他们说,那个瘟神终于走了,他们说,天下终于太平了,后来,秋平带着城里的警察回来,一张诉状把全村人告上法庭,这案子,在当时惊动了很多地方。
秋平再没回过家乡,那条沿路都是树的小路,他追在父母身后跑了一路,夕阳下,洒满笑声的那条小路,被他渐渐淡忘了。
后来几十年,他致力于用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救助那些穷苦人,直到他发现了火葬场的秘密,被人盯上。
他不要钱,只要公开真相,到最后,他也愿给凶手自首的机会,可他错了。
他说什么也不要,只要凶手去自首的时候,他的死亡倒计时就开始了。
蒲玉听到一声嗤笑,男人盯着将死的秋平恶狠狠地说:“你没听过什么叫祸害遗千年啊。”
他那苍老的嗓音阴森森的:“这个坑知道什么时候挖好的吗?你叫我去自首的时候。”
秋平嘴边的鲜血缓缓流进颈后。
男人继续说:“你看啊秋平,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
不是的。
蒲玉无声回答。
秋平,不是这样的。
他说错了。
这不是好人的错。
秋平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有那么一刻,蒲玉觉得他只是在看无边无际的夜空。
秋平很普通,普通到千万人里,多的是他这样饱受苦难折磨的人,却也难得,即便遭受再多苦难折磨,仍旧保留一颗善心。
***
“秋平。”蒲玉轻唤一声。
她睁开眼,手指的冰凉让她迅速回神。
眼泪没来得及收回,方知远站在她面前,恰好看见一滴泪落下,他问她:“什么叫‘不是你的错’?”
他听到了。
蒲玉抹了一把眼睛,把秋平冰凉的手放回白布下,然后掏出手机,翻到那个老头的电话,对着方知远说:“他就是凶手!”
她没有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凡人知道的越少越好,这样秩序才能继续维持下去,所以她在方知远惊诧的目光中说:“如果你信我,就把这次也当做托梦,行吗?”
很多时候,方知远对于鬼神之说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只信科学,即便很多事无法用科学解释,他也认为那只是目前技术不到位导致的,想用科学解释一切,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极少数时候,他不得不信,这世上真的,有太多无法被科学解释的东西了,比如现在。
他不明白蒲玉为什么只是握住了死者的手,只是发了一会呆,就这么笃定的告诉他凶手是谁,就好像是,她在刚才沉默的那一点时间里,曾亲眼目睹了案发过程。
他听到她刚才走神的时候轻声说了句“不是你的错,秋平”,那种语气,太像是在跟人说话了。
可她握着的,偏偏是一具尸体的手。
所以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方知远没回答,接过手机一看,那个号码他有点印象,是那个火葬场老板的。
在苏河说此人曾跟死者秋平起过冲突时,他就已经派人去抓了。
火葬场老板名叫周文,年轻时候下海经商攒了不少钱,父亲过世后,回家接手了自家的老本行——火葬场。
火葬场盈利一直很好,直到前几年出了事,新闻一出,原来的职工都走得差不多了,不过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因为绿城的火葬场只此一家。
在这里工作时间最长的员工就是不久前意外猝死的夜间值班人员,跟死去的保安一样,同样是身体状况良好,同样是猝死。
不仅如此,周文像是早就得知了警方抓捕的消息,早在警方到他家门口时,已是人去楼空。
周文跑了,这无疑是坐实了他的嫌疑,逃跑当时他还带走了年迈的老母亲,监控查到他最后的踪迹是在凌晨一点左右自驾离开绿城,走的是老路,沿路监控点很少。
眼下几小时过去,周文还是全无消息。
方知远并不着急。
通缉令已经下达,周文的信息早已上报系统,只要他用了自己的信息,只要产生任何消费,警方立刻就会收到提醒。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抓到周文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方知远把手机递回去,低声道:“我知道了。”
蒲玉点点头,把手机揣回兜里,问方知远:“那些尸体你们查到来源了吗?”
方知远:“查到了。”
蒲玉大概能猜到那些尸体多半是死者家属带来焚烧的,不知是被人用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竟然把尸体转移到地下室,用冰柜储藏至今。
方知远没有说明具体情况,只是说尸体都是周文私藏倒卖尸体,死者身份都能对应上最近几年注销户籍的死者。
蒲玉对倒卖尸体不了解,却看过很多关于尸体被盗的新闻,其中有一个盗贼就曾交代过,在黑市上,死人比活人还值钱,至于值钱的点在哪,新闻上并未明说,可她还是从评论里翻到了一些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分析回答。
比如,配冥婚。
一具高学历、外形较好的尸体可以在黑市上卖出天价。
蒲玉仍然记得当时看到那些评论的时候,心里的悲凉油然而生,要知道人活着的时候就被分了个三六九等,原来死了也一样。
周文被捕,是在下午一点。
蒲玉第二次见到这个老头,他一头白发乱糟糟的,眼镜不知何时掉了,手套也没了,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臭气冲天。
蒲玉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粪坑之类的地方,所以身上才这么臭。
实际情况是,周文开车刚进老路就被人劫道,老母亲死在了其中一个劫匪手上,他自己无力抵抗,被人胖揍了一顿,关进了厕所,直到几小时后警察找到位置,他才得救。
一切都好像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他利用火葬场这层庇护从事倒卖尸体,借此盈利,发家致富,期间也曾被人发现,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钱蒙蔽双眼,愿意为他保守秘密,然而他不放心,午夜梦回,总是无故惊醒。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伪造意外杀死了所有知情人。
十多年来,相安无事,他的火葬场生意越来越好,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直到秋平出现,他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多难缠的对手。
周文把心思都用在了对付秋平上,连地下室的钥匙都忘了带走,不久前的一个晚上,那个倒霉的夜间值班员发现了地下室的尸体,正要报警,却被折回来的周文撞个正着。
他逃出地下室,被周文拦下,他同他好好说话,假意解释,借说话的间隙给人茶水里加了料,那是一种市面上禁止流通的药物,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诱使人精神失常,这种药物还会在短时间里增加人的心脏负担,极易导致猝死。
周文交代完这些,案子其实已经明了。
苏河疑惑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转性了,竟然直接交代了所有作案经过,他好奇这种人转变的契机会是什么。
夏桃说:“大概是他亲眼目睹了母亲被人残忍杀害的过程吧。”
蒲玉也是后来才从网上得知,原来周文幼年时经常受到父亲的暴力,为了带母亲逃离这样的暴力,他毅然决然创业赚钱,后来父亲死了,噩梦结束了,他回家跟母亲一起生活,以为是新生活的开始,却没想到另一个噩梦刚刚开始。
周文的母亲得了癌症,虽然是良性,却也需要花费大量金钱维持治疗。因此,他打起了那些尸体的主意,也就此走向一望无际的深渊。
无辜人惨死,一路走来逐渐忘却初心,周文利用尸体赚钱,渐渐失去了对死者的敬畏,他的结局,早在他当初决定杀死第一个无辜的知情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回到蒲玉刚刚得知周文被捕的消息,她坐在市局大厅的长椅上,手里紧攥勾碟,等待着那通来自阴间的电话。
审讯室里,夏桃在电脑上敲下最后一行字,自白结束。
“嘀嘀嘀嘀……”
上世纪的手机铃声响起,五颜六色的光芒在蒲玉脸上闪烁。
来了。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