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亮跟这个外甥女其实不常联系。
不为别的,就为七年前的那场车祸,那就像他心头一道坎,怎么都迈不过去。
他始终认为,姐姐那场车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她那天没有出门,那她现在一定还活着。
而那天姐姐会出门的原因正是蒲玉。
因此,李明亮忍不住将姐姐的死怪在了蒲玉身上,即便他内心知道这么做不对,但他就是忍不住不去责怪。
也许是他做的太明显,七年来,蒲玉也默契的不联系他。
直到半年前,李明亮生意失败,赔了一大笔钱,他走投无路只好联系蒲玉,蒲玉没有回绝,只是说要过段时间才能把钱给他。
很快,李明亮拿到了钱,为了表示感谢,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上门,结果却听说了一个荒唐的消息。
说蒲玉割腕自杀了,差点没救回来,到了医院一看才发现,所谓的割腕其实是为了完成一场法事。
一场名为招魂的法事。
以血为引,招往生者回魂。
这该是多么荒唐离谱的事,换作李明亮这样没读过什么书的人都不会信,但蒲玉一个重点大学出来的人竟然会信?
竟然还大把砸钱进去,只是为了跟死去的人见上一面。
李明亮站在病房里,看着一堆人围在病床前抢救自家外甥女的时候,他忽然不恨了。
他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曾经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想当年,姐姐和他尚且年幼时,学校老师都说姐姐是读书的好苗子,家里应该继续供她读书才对,而不是让姐姐辍学埋身农活荒废学业,让家里只供他一个人读书。
他占了姐姐读书的出路,后来连个高中都没考上就出去打工,再后来为了买房成家,更是让姐姐掏空了所有积蓄,他从姐姐那里得到了那么多,却在姐姐死后,对她唯一的女儿恨之入骨。
李明亮一个中年男人,跪在蒲玉病床前痛哭流涕,他重复地念叨同一句话:“对不起,是舅舅做错了,是舅舅对不起你啊……”
直到抢救结束,医生护士上来扶他起来,他才晕乎乎地坐在椅子里,守着蒲玉醒来。
蒲玉醒来后,问李明亮的第一句话就是:“舅舅,我的手机呢?”
李明亮要告那帮差点把人害死的骗子,结果遭到了蒲玉的极力阻拦,他十分不解,心里却是理解她大概是太过思念死去的家人,所以才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李明亮后来被医生叫去了办公室,这才知道蒲玉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在医生的建议下,李明亮带她去精神科检查,蒲玉为此发了很大一通火,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没几天,蒲玉因为昏迷再次住院,这回医生又一次提醒李明亮,建议送精神科,说是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比较大。
李明亮又不能强行让她住院,在蒲玉昏迷期间,去了她家里准备收拾点换洗衣物送去医院,然而这次却更加坚定了他要让她去看精神科的想法。
因为他在蒲玉家里发现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拍下照片,特意到庙里打听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结果庙里的主持大惊失色,说那些东西全都是招魂用的,都是邪物,长期放在家里容易使人陷入癫狂。
李明亮想,又是招魂,他这个外甥女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人都要废了,他无可奈何了,只能利用舅舅这层身份让蒲玉强制住院,正式接受治疗。
李明亮是个急脾气,宁可外甥女不认他这个舅舅,也要这么做,三个月治疗期间,他去探望过两次,每次都是大吵一架,他气不过把人痛骂一顿,随后又气冲冲的离开。
最后一次,两人在会面室相对而坐。
李明亮问她为什么总想着出院,为什么不能安心接受治疗。
又问她,已经七年了,他作为弟弟已经放下了,她作为女儿也该放下了,不然那些人即使到了地下,也会不安心。
那时的蒲玉已经住了三个月,整个人可以说是完全没血色,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比三个月前更像个病人。
蒲玉沉默许久,忽然激动地跪在他脚下,一遍遍喊他舅舅。
她声泪俱下,头磕下去用了很大的力,李明亮吓了一跳,却也拦不住她,她的额头很快见了血,血顺流而下,蜿蜒密布,看着狰狞扭曲。
这一幕让李明亮想到了车祸现场的姐姐,不知为何,这一刻,眼前的人和七年前的画面渐渐重合,他像是看到了姐姐在跪求自己放过她。
那不是别人,是曾经为了他,放弃一切的姐姐啊,李明亮恍惚了。
蒲玉出院第二天就消失了,手机一直关机,工作辞了,房子也退了,绿城很大,住着近千万人,一个人诚心要躲,李明亮是永远找不到的。
他知道强制住院的事伤了外甥女的心,他以为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见到她,却没想到再见面也只隔了三个月。
***
李明亮在方知远的目送下走进夜幕,在此之前,他当着方知远的面联系了蒲玉的主治医生,了解了一些情况。
在市局关了这几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又从方知远口中得知蒲玉现在已经洗清了嫌疑,他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自己当时接到电话那天晚上确实是着急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蒲玉送进精神病院呢?其实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他自以为是的对她好吗?
李明亮跟方知远讲述了半年前的事,也像是自己重新回忆了一遍当时的情况,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同时意识到那绝不是蒲玉想要的。
所以在离开市局后,他第一时间打车去了绿城病院,在同意出院那一栏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这就是他外甥女的命,那他作为舅舅,至少不要做那个让她变得更加悲惨的刽子手。
接到可以出院的通知后,蒲玉差点从床上跳下来,追着护士问了三遍才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正准备给舅舅打个电话,但翻开通讯录才发现李明亮的电话她早就删掉了,在她顶着额头的血痂离开医院那天,她就换掉了原先的手机号,现在用的是新号,曾经认识的人早已成为过去。
她点开微信,看着一条条还未回复的新消息,最上面一条即使不点开,她也能看到最新内容,是老板发来的,叫她再也不用回去上班的消息。
蒲玉放下手机,重重叹了口气,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江柳不知道去哪儿了,没一会儿,刘伊也不见了。
要不是勾碟还在她这里,她都快怀疑这几天的经历是不是做梦。
她翻开机盖,小小的屏幕立刻亮起,她现在已经可以心如止水的点开那条彩信,把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照片和信息看了又看,她突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照片的角度。
如果照片是给鬼差认人用的,那照片直接显示死者的五官不是更好?
没必要像现在这样,人物竟然只占据画面的三分之一,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清楚死者长相。
再来就是照片本身,照片来源是什么?又是谁拍下了照片?
这张照片的角度越看越像是凶手视角,只有凶手才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才会留下这样一张照片,从照片的可以看出,视角轻微仰视,凶手多半是个身量矮小的人。
发现这一点,蒲玉连忙起身,抓起自己的手机拨通方知远的电话。
与此同时,住院部楼下花园,两道人影坐在少有人去的凉亭里。
凉亭连着一条小路,每隔一段距离都亮着一盏路灯,暖黄灯光照进凉亭,照亮两个对坐的男人。
江柳一下一下揉着心口,眉头紧紧皱在一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许是第一次找契人,还不太适应,也许是仪式出了什么差错,我这里时不时就会犯疼。”
坐在他对面的长胡须小老头眨巴几下眼睛,开口却是年轻人的嗓音:“那是心。”
“是,”江柳把手放到桌上,叹了口气,“可鬼差没有心。”
小老头点点头:“是啊,鬼差无心,更不会疼。我想,你并非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疼。”
江柳:“阿福,跟我你还卖关子?”
阿福笑了一下,说:“相传鬼差和契人之间,或多或少会产生一些关联,就像阳间的双胞胎,他们会有一种心灵感应,而鬼差和契人就类似这种感应,所以我才说你并非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疼,极有可能是契人的疼传达到了你身上。”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说:“江江,这说明你们的灵魂很契合,是天生一对呦。”
江柳嘁了一声:“少说屁话,人鬼殊途懂不懂?”
阿福笑出声来:“江江,你是害羞了吧?”
江柳:“滚。”
阿福忽然不笑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过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要是她死了,说明你也会受到反噬。虽然鬼差拥有修复灵魂的力量,但受伤这种事,总归不是好事,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江柳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如果我死了,她会怎样?”
阿福皱着眉,抿了抿唇,那种表情在一张满是沟壑的面孔上呈现出几分违和,像是苍老的外壳里藏了一个童真的灵魂。
阿福说:“她应该会忘记成为契人时的所有记忆,然后按照自己原定的人生继续走下去。”
江柳轻轻点头,没有说话,这个答案他并不意外。
阿福露出困惑的表情:“江江,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勾碟是鬼差的命,你本可以直接杀了她夺回勾碟的权限,可你却把命直接交到了她手上。”
江柳不是第一个弄丢勾碟的鬼差,但却是第一个宁可使用禁术把凡人变成契人,从而共享勾碟权限的鬼差。
阿福说的没错,勾碟是鬼差的命,鬼差跟人一样,也只有一条命。
他现在确实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