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
惨白的白骨弥漫着黑绿的苔藓,黑咕隆咚的眼窝仿佛在深渊中凝望。
无力瘫坐的白骨上松垮地披着破烂的道袍,深蓝色与黑色无异。
左胸肋骨中间嵌着一把诡异的刀。
刀柄上繁复的花纹是剧毒的曼陀罗,透着黑铁的光泽。刀背上镂刻了若干菱形的洞,银锋锈迹斑驳。
缠绕在肋骨、锁骨、脊椎骨之间宛若成团藤蔓的黑色丝带,那是一种罕见而恶毒的阴气封印。
触目惊心。
饶是林舒啸做足了心理准备,在这个瞬间,他还是很想原地狗带。
夭寿!没干过坏事儿的好青年,啥时候见过白骨化的全尸啊!
“小林哥,我先拍照留证,一会儿我帮你。”
林舒啸脑子空白之余心里头还嘀咕。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啊!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做法医!小道士你该不会摸了尸体之后回了家吧!退退退,我洁癖要犯了!
宋放歌掏出手机,录了视频,也拍过照片,等有网的时候发给秦警官。
“这把尖刀是实体,小林哥可不能留下指纹。”
宋放歌掏出一卷绷带。
“小林哥,我帮你缠。等会儿需要按我教你的口诀引导阴气,解除刀上的封印。”
林舒啸愣愣地伸出右手,任由宋放歌蹲下身,按住柔软的绷带一头,用温热的掌心贴紧自己的手腕。
一圈一圈,轻轻穿过手指间隙,回到手腕外侧,再打个精巧的结。
这小道士,居然缠了个白手套出来,还是那种区分五个手指头的,不愧是常年折元宝的手。
林舒啸的心情稍微平静。
“我只需要握住刀柄,运转阴气解封,把它拔出来……就可以了,是吧?”
“理论上说,是的。”
“理论上?”林舒啸斜睨过去。
宋放歌轻松地笑了笑,“如果封印的阴气比你的还霸道,或许还得费点时间。不过小林哥放心,我也会用术法加持,保你安全,绝对不会反噬。”
“姑且信了你。”
腿有点麻。
但林舒啸并不想站起来活动一下,为了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
他把视线转回那把尖刀,慢慢伸手过去。
仿佛能感觉到冷气穿透了绷带。
手逐渐靠近,神思逐渐恍惚,频频闪现与融合的画面,好像他就是拿着刀,刺进孙典钧胸口的凶手。
“小林哥。”
宋放歌在他的耳边低低唤他,用自己的手覆盖住那双缠着绷带依然颤抖冰冷的手。
微弱的暖意及时唤醒林舒啸,他一皱眉,紧紧握住了刀柄。
缓慢引动阴气,抽丝剥茧般渗入刀中,逼迫其中的阴气让位。
到目前为止,似乎轻轻松松,只是听到了一些疑似植物崩断的声音,有点像断掉的面条。
那些黑色丝带仿佛受了惊的八爪鱼,卷曲着触手,匆匆离开骨头,缩回到刀中。
只是这刀似乎已紧紧地嵌入孙典钧的身体,林舒啸稍稍用力,却拔不出这刀来。
“它……似乎在和我的阴气抗衡。”
宋放歌眉毛竖起,左手掐诀,向背包中一拍。
“阴魂孙典钧,急急如律,唤汝前来!”
孙典钧的鬼魂从宋放歌的背包中飘了出来。
“宋道长,林居士,已经找到我的尸身了啊……”孙典钧轻轻笑着,“多谢,我也助二位一臂之力。”
还不等宋放歌说话,鬼魂倏然冲向自己的身体——哪怕已经变成白骨。
白骨隐约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吱吱呀呀,如同骨骼在嘎吱磨损,幽怨可怖。
这样的痛苦他经历了四年,前段时间才离开这具躯体,暂时得到解脱,而如今,为了彻底解除诅咒般的封印,他选择回到躯体之中,再次反抗!
“孙道长……”宋放歌抿唇,掌心催力,紧紧握住林舒啸的手,“四神归位,玄冥本真。道心依旧,浩气长存!”
淡淡金光闪烁。
刀锋从心口寸寸拔出,枯萎的心脏骤然化作黑色的粉末,自骨骼的间隙飘落。
孙典钧收回了自己的一缕心魂,神采奕奕起来。
当——
刀落在地。
林舒啸也坐到地上。
“腿腿腿……嘶……”他低声抽着气,用左手把自己长了马赛克的腿小心搬开,“没事一会儿就好,不用管我。”
宋放歌轻轻握住那缠满绷带的手,为他解开绷带。
孙典钧向他们深施一礼。
“我的记忆便在这心魂之中,我已经记起了当时发生的事。”
.
孙典钧提着笤帚,悠哉悠哉地走出贵生观,口中哼唱着带了几分广成韵味道的《清静经》,眼看着就要到山神像前。结果又是风又是雨的,倒让他沾了一身的雨水和树叶。
“山神爷,别闹脾气,我给你清扫完就舒坦了……”他咯咯笑着,掸掉湿漉漉的叶片。
山神像近在咫尺,却罩在黑布下。
一个黑袍怪客站在山神像前,脚下摆着几团黑黢黢的泥塑,泥塑中间还连接着几条红线。他的脚下还踩着什么……
孙典钧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人,没敢往前一步。
却在刹那之间,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黑袍怪客突然像是一阵风般接近,将黑袍套住他的脑袋!
“呜——”
那怪人只从兜帽中露出了山羊胡,随后在他头上拍了五下,明显是在用法术封锁他的五感。
绝对在干坏事!
虽说被异术封锁五感,但孙典钧天生灵根极佳,感知力极强,仍然能察觉到黑袍人在喃喃自语,在调兵遣将,在挪动不属于他的气运。
途中,那黑袍人还接了个电话——这铁定是卫星电话,这山里真没信号。
“老于!你在哪呢?我工地老出事儿,你看如何办耶?”
“忙着呢。伟啊,你那工地要打生桩。”
“生桩是怎么弄?你教会我,回头给你再打十万去!”
叫做老于的黑袍人沉吟片刻,“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你们不是有临时的农民工?找个活儿,让他到水泥柱那坑底下做测量工作,只让他一个人去。”
“等他干活的时候,直接把水泥灌进去。”
“过后说是他不注意生产安全,赔他家里十几万就解决了,这工地有生魂被压着,也不会再被打扰。”
老于冷冰冰地说着,用树枝在孙典钧的心口轻轻打叉。
“谢谢老于!我张伟乐意感激供奉您一辈子!”
老于,张伟,工地,打生桩。
孙典钧记下这几个关键词。
只可惜,他没有再活着开口,告发这件事的机会。
他被丢进了树洞,被尖刀刺进胸口。
“灵根不错,倒是个好苗子,可惜。”
老于的语气可没半点儿可惜。
事件的每个视角如碎片拼图,随着问题的解决拼合还原。
失去部分记忆的孙典钧、担忧不已的黄道长和蒋道长、力不从心的山神,还有解除封印恢复记忆的孙典钧。
——何其无辜的受害者。
“孙道长……我们稍后先和黄道长和蒋道长联系,为你做个超度仪式吧。”宋放歌轻声道,“我们下山后,或者晚上再托梦给警官,请他帮忙调查……后面还会带着本地的片儿警,到这里查验你的尸骨。”
孙典钧苍白的脸上笑意盈盈,启唇低吟。
“人生几度叹仓皇,命数何堪由己定。拟许逍遥虚梦空,只身陷落幽冥境。羽化偏为鬼魂迁,绵绵长恨似流影。怨不得,替不得,唯求善恶终有时,烟起渺然一声磬。”
“福生无量天尊,太乙救苦天尊。”
宋放歌念罢,默默看向来时的路,那野兔早已经无影无踪,连脚印都没留下,视线缓慢漂移。
“小林哥……我不认路。”
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根本是个迷路的小奶狗。
林舒啸的嘴角稍微翘起来,下巴一抬。
“跟你林哥走。”
十来分钟后,山神像出现在眼前,山神正瘫在塑像前头发呆。
“回来了?怎么样?”
随即,他看到了孙典钧的阴魂。
这小道士的胸口还留着那道疤,只是其中诡异的黑色已然淡去。
“你……你这小道士,哎,命也太苦!”山神嘟嘟囔囔去敲他脑袋,“我拦着你你还乐呵呵的!把自己赔进去了吧!”
“小道愚钝,没能理解山神爷好意。”孙典钧并未有太多感伤,拱手作揖,“山神爷,我可算是能见到您真身啦!往后可能就见不到您,也不能给您打扫塑像啦。”
山神爷脚下踩着小碎步,绕着飘在空中的孙典钧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的,低声呢喃,“这孩子,真是……去吧,早点超度,多少年后,偶尔记得回来看看我。”
虽说是被人丢在山中,但他也是山的孩子啊。
在山中十七年,为他打扫了十二年的塑像。
对神仙来说,百年千年不过须臾,但对于人类来说,又有多少十二年?
眼睁睁看着孩子长大,如今……
“嗯。那,请宋道长引路,让我进入贵生观,与黄道长、蒋道长一叙。”
山神低低哼了一声,“傻大个儿可见不着你。”
“不妨事。能有幸和大家相识便是没白来这遭,孙典钧顺听天意。”
留下山神背过身,向身后挥挥手赶他们走,无声地抖着肩膀。
贵生观内,黄玉桥有所感应,已将超度法事的材料准备齐全,斋沐三日,坛已设罢。
牌位两旁摆着鲜花水果,清茶薄酒,前方立着香炉蜡烛。
法坛背靠三清,庄严肃穆。
黄玉桥身穿紫色法袍,拄着回耀灵幡,站在蒲团之后,阖眸入定。
蒋玉鹭站在他身后,手持铜制碗磬,一动不动。
那灵幡白素黄缯,长二十四尺,上书若干道文,懒懒垂落。
忽然风动,灵幡飘起,好似惊醒梦中人。
“孙典钧何在——”
黄玉桥慢慢睁开眼,扬起灵幡,在太极图上步罡踏斗,倏忽转身,在阴风之中见到了四年未见的面孔。
孙典钧飘到二人中间,缓缓躬身,面带笑意。
“师父,小钧来了。”
“弟子给师父师叔问安。”
“小钧此生何其幸运,只憾未能与师父师叔再多处些时日,也未能继承贵生观,更未能长生。”
孙典钧侧头笑了笑,余光似乎瞥到了停在坛外的二人,“师父,我还有些悄悄话想和你说。”
生是门,死是门,进出不由人。
一步错阴阳,再难重逢时。
黄玉桥深陷的眼窝中噙着泪,映着面色安详的鬼魂。
他猛然挥舞灵幡。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
《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既起,坛中隐隐卷起风雷。
收召亡魂,水火交炼。
沙哑的经声朗朗,偏偏带了凄切与无奈。
以我知觉,觉彼知觉,苦难不复存,愿他早登东方青华极乐。
蒋玉鹭垂眸,专心随着唱经的节奏敲下铜磬,磬音悠长,渺远。
如山间的潮湿。
暴雨已去,潮湿常在。
困在潮湿中的人们也终将继续他们的生活。
参照道教文化中心资料库、炼度相关资料等。
结尾改自“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本句网传为余华所写,但暂时未找到对应原文,待考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