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风凉意更盛。
林舒啸摸着胳膊,隐约看到一些阴魂在飘。
小路很陡,也没有栏杆,需要侧着身向下走才不怕滚下去。
山神的神龛就立在阶梯下方,一片裂了缝的石砖平台侧方,树后的背风侧,破破旧旧却十分干净。除了几片落叶外,连雕花的缝隙都没有半分尘土,显然平日里被多加照顾。
宋放歌取出三支香,恭恭敬敬点燃,插在小香炉上,“山神爷,劳烦您老人家。”
烟气微微摇晃,随即一股旋风荡起,一位和神像一模一样的小老头出现在神龛旁边。
圆脑壳,戴顶草帽,笑容慈祥,穿着素色短打,背着竹背篓,像是个山里的采药人。
山神抬起头,慈爱地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哟,这个小道士……还有这个小居士,是你们召我来?”
“山神爷在上,贫道宋放歌与好友林舒啸,恳请山神爷指点。四年前可曾有位道士在山林中遇害?”
山神立刻瞪大眼睛,左右环视,“是黄老道让你们来的?”
宋放歌说出实情,“是小道长的阴魂找到我的朋友,我们才找到这里。几年前我也曾来过这里,山神爷可还有印象?”
“今非昔比……你可不是当年那个受着伤的小家伙了。”山神摸着花白的胡须,神情忧伤,“关于那小道长,我确实知道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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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郁郁葱葱的山中雾气散尽,鸟鸣山更幽。
百无聊赖的山神在塑像中打着瞌睡,隐约听到了脚步声,数数日子,还以为是小道士过来给自己擦神像,安心地翻了个身。
一股阴气猛然袭来,蒙住了塑像的眼,也蒙住了山神的眼。
“哪个不长眼的!”他气得跳脚,却发现自己塑像上被蒙了黑布,这黑布竟还有封印,让他无法脱离自己的塑像,只能在黑暗中煎熬!
这山里何时来过这种穷凶极恶的家伙?
好好好,等到爷爷能出去了,必定饶不了你!
只是台阶的方向又传来了脚步声,应该是小道士的。
山神心里边急啊,这小道士偏偏这时候来!撞上那下封印的恶棍怎么办!
他出不去,但姑且还能呼风唤雨。
小冷风咻咻地吹了出去,小雨稀稀拉拉下了起来。
小道士你别过来!
小道士的脚步没有停下,反而更急了。
“山神爷别闹脾气,我给你清扫完就舒坦了……”他轻轻笑着,应该是提着笤帚,抱着脑袋,蹦蹦跳跳地走在山路上。
山神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急促的,绝望的感受了。
好像一切都发生得安安静静,只有笤帚落地的声音。
风停雨歇。
笤帚孤零零地躺在神龛旁不到五米的地方。
当山神的封印解除,他只能走到笤帚边上,无声地痛惜。
作为一个无能为力力不从心的小神。
他问山雀,问野兔,问参天古木,循着湿润泥土上杂乱的痕迹,终于问到了小道士的去向。
那个活泼爱笑的小道士正坐在树洞里仿佛石化,身体还带着温热,胸口插着一把雕花风格独特的尖刀。
血液开始凝固。
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气,也感觉不到鬼魂的气息。莫不是那下封印的人还收了小道士的魂魄?
黄道长是在天黑前拄着杖来的,提着手电,一瘸一拐,万万走不得山坡与泥泞。
黄道长在笤帚前沉默半晌,来到神龛前,撩开衣袍,重重跪了下去。
“请山神爷明示。”
山风萧萧,低沉呜咽,树叶哗哗作响。
山神躲在塑像里无语凝噎。他无法给出示意,无法显灵,无法说出一个字。
风即是他,山即是他。
“若是小钧陷入迷途,还请山神爷指引归来。若是小钧遭遇不测……至少……引我一程。”
山神无言,定定坐在黄玉桥面前。
“若是山神爷不肯垂怜,我只能……向山下报失踪,或许会叨扰清修,还请见谅。”
黄玉桥听闻风声流动,树叶沙沙,知道山神爷这是认可了。
“贫道明白。”
他吃力地撑起身子,颤巍巍地回到贵生观。
今夜的贵生观只有他一人了。
而后几天,有信众上来烧香,黄玉桥实在腿脚不便,便写了封信,委托信众代为报案。
只是乡下的派出所并没有足够的人力搜山,清贫的小道观也请不到救援队,也只能是立了个失踪案,来过几次普通人,再无下文。
蒋玉鹭在孙典钧失踪第十日回来,立刻也来到了后山。
山神竭力引导他到树洞里去找人,可这蒋大个儿,灵性不足,怎么也不能领会,在挖笋采蘑菇的地方胡乱寻找一番,逼得山神爷显灵——
可山神这才发现,这傻大个儿道士不光是灵性不足,而是半点没开窍,压根儿没有这个命,根本看不见神。
“那贵生观的老道士!当初只收了两个徒弟,怎么一个是天才,一个是废物?”
转念一想,这傻大个儿虽然愚钝,但是质朴肯干,又会做饭会看病,自然也有他自己的道。
而且这穷山沟子小道观,有小道士肯在这儿呆着,时不时供奉自己就不错了。
山神轻轻拍拍这位普通道士的肩膀,这道士半点儿都没感觉。
再等等吧。已经在这里呆了几百年,也不差这一会儿,只希望那小道士的尸骨……能够早些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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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讲述着文字,林舒啸却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山神的记忆,包括视角,包括声音,他的心不由自主有点心疼这场灾难中的几个受害者。
林舒啸看向宋放歌,“秦警官应该可以叫人来这边,帮忙调查结案吧?”
“嗯……咱们先去找到小钧。我下山后联系秦警官,这里没信号。”
“我可以用阴气。”林舒啸似乎对于驾轻就熟地使用阴气产生了热情,但宋放歌并不同意。
“到底是你的本源之气,还是省着点儿好。阴气探寻和入梦,都会产生损耗。”
林舒啸轻笑,“我还差这点儿么?”
“小林哥,专业问题上还是听我的吧。”宋放歌拍拍他肩膀,转向山神,“还请山神爷带路。”
山神捻着胡须,呼唤一声“长耳速来”,便见身旁草丛抖颤,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听了指令,出现在二人面前。
“你二人虽说腿脚灵便,但山路湿滑,需得小心前行。我虽是山神,但无实体,难能帮助你们,至多召两三野兽,你们要小心行路。”山神反复叮嘱。
林舒啸走在前面,跟着野兔,沿着山坡的土路慢慢向下。
“小林哥,我来打头阵吧。”
“你这小孩儿,跟在我身后就好了,我又不怕。”林舒啸小心翼翼地扶着旁边的大树往下挪。
“好吧,别太勉强啦,我也已经是个成年人,可以在前面走的!”
林舒啸撇撇嘴,嗔怪道:“我就不行吗?我哪里不行了?乖乖闭嘴跟着我,跟着小兔子。”
山路崎岖,虽然有很多草木可以作为扶手,然而脚下湿滑,草木表面也凝聚着水露,实在是有些难以前行。
林舒啸咬牙在前面走着,需要爬个小山包,他便伸手去抓前面的竹子。
刚往上爬了两步,想要换根竹子扶着,林舒啸突然觉得指尖一阵刺痛,下意识收手的同时,脚下也失去平衡,向后滑去——
恰巧宋放歌还没有往上走,急忙道声“小心”,张开胳膊,硬生生接住滑下来的林舒啸,正中怀里。
扑通一声,俩人都摔了个屁股蹲儿。
宋放歌紧紧护住林舒啸,肚子被压了一下,好在也没什么大碍。
“没事儿吧小林哥?”
“怎,怎么会有事……刚刚就是有什么东西扎了我的手!”林舒啸指着刚才想要抓的那根竹子。
“那根竹子是新长的,外面的笋箨还带着毛刺儿,是会扎手。”宋放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没有松手,忽然便看到那只野兔。
野兔站在山坡上,歪着头看他们,红彤彤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一丝看戏的味道。
宋放歌急忙松手,林舒啸也急忙向后撑了一下……正好是宋放歌的腿,立刻站起来。
“还挺结实……”林舒啸的脸有点红,他嘀嘀咕咕着,“转身,我看看,是不是弄脏了?”
宋放歌连忙拍拍屁股,忍着摔的那一下,像个没事人似的爬起来。
“没事儿……小林哥,小林哥别脏了你手……”
林舒啸已经伸手过去,按住宋放歌的肩膀叫他别动,把仍然沾在小道士臀大肌后方的湿乎乎的落叶拈下来。
宋放歌嗅到了扑面而来的,林舒啸特有的气息。或许是他的洗发水,有种淡淡的干净的皂香。
这气味在车上就已经让他心猿意马了一次,趁着某人睡得不省人事,根本不会注意到。
“好了。我就不信了,我垫张纸还会手滑!”林舒啸眯着眼睛,掏出张手帕纸,夹在指头缝里,开始第二轮攀登。
宋放歌劝不住,稍稍跟得近些,在林舒啸的背包上轻轻推了一把。
跟着野兔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宋放歌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野兔停在一棵榕树前。
这棵树很粗,估计得三个人环抱才行。
树枝上伸出了密密麻麻的气根,像是浓密的胡须,阻挡着他们的视线。
林舒啸强忍着不适,轻轻扒开这些长长的根,走到树根处。
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树洞。
“小林哥……要不我来?”宋放歌生怕他被尸身吓到,主动请缨。
林舒啸深深吸了口气,潮湿的,清凉的。
“不用,我自己来。那个小道士是来找我帮忙的,我也该给他个交代。”
林舒啸的目光沉下,手指尖有点发颤、出汗,变得冰凉。
他看向地面,慢慢蹲下身子,攥紧拳头,慢慢抬头,看向树洞之内。
叫做孙典钧的小道士,我来帮你解脱了。
以后……不要半夜来我们家。哪怕让我提前给你做碗面。
午夜凶铃可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