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个碗的,这到底什么破地方?”抱怨的人在陡峭的山路上不情不愿往前行进着,这是今天第五遍重复这句话。
满脸不耐烦的人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宽肩窄腰,眉目疏朗。长发随意用枯枝挽着,左耳那儿打着一个黑色的耳钉,却并不显违和。不熟知的乍一看去,倒是会留下个翩翩少年郎的好印象。
“姥爷个碗的,这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住这地儿,都不如我们那破司。”还在抱怨的人一脚踢开旁边的长草丛,眉间皱成个川字。
狗屁的规定,除引魂术和开闭司门之术,让他们其他术法一概不能在阳间使用。他姥爷个腿的,阳间的那四轮子他又不会开,打个车又因为没有纸币过于费劲,只能靠腿走上来。
话音刚落,一只猫头鹰突然盘旋而下,翅膀扑腾着给人来了几下。
“我去,你这傻鸟,有毛病吧你?”
“咕~咕咕~时肃咒骂引魂司,告状,告状!”
“滚远,”时肃一抬肩膀避开猫头鹰,偏过头一脸鄙夷,“拿个锅趁早自己炖了自己去,就你这话都听不明白的傻鸟,还傻不拉几当眼线呢?”
“咕~咕~是猛禽,不是傻鸟。是猛禽,不是傻鸟。”
“傻禽。”
“咕~咕~告状!告状!”
“吵死了,滚远。”
“咕~咕~只能飞,不能滚。只能飞,不能滚。”
一人一鸟一路对骂着过来,到一个不起眼的青砖瓦房前,才停止了互怼。千辛万苦到了目的地,时肃的不耐烦和焦躁终于减轻了点,一举从矮墙上翻过,进到院子。
房子外面看着挺破败,院里却是别的一番样子,种的花花草草都长得格外茂盛,还有一棵李子树,也是枝繁叶茂。无心欣赏这美景,时肃只想着赶快完成任务回去开躺,遂凭着本能推开了堂屋的门。
内屋陈设简单,但却也干干净净,宽敞明亮,一看就是屋子主人经常勤快打扫。绕过正厅,时肃打开侧边的一个小门,一股腐尸的气味扑面而来,那猫头鹰估计是新入司的,一阵上蹿下跳。时肃却一派淡然,见得多了看得多了,内心的波澜也起不了多少。
对面是一张简陋的床铺,白发苍苍的老人蜷着身体,手里拿着的是一部年代久远的老年机,上面的颜色都磨得淡了许多,看她的姿势,像是最后时刻要给谁去拨通电话。视线右移,是一大片的红色血迹,正是床边趴着的那个人身上的,左手手腕的口子已经翻出了筋肉,血肉模糊一片。
“咕~咕~将要子时,引魂引魂。”那猫头鹰缓过劲,将爪子搭在时肃肩上,一个劲儿催着。
时肃白了这傻鸟一眼,径自走到床边,撸起老人的衣袖看了看手腕位置,上面有个很淡的豹头印记。
看印记样子,想来是谷豹谡已经引过了。那他今天要引的,不是这位老人,而是……
时肃偏过头,俯视着床边的人,只能看见这人有些干枯分叉的发丝和过于病弱苍白的后颈。
“那就是你了。”时肃抬眼,手中无形幻化出一道符纸,以指尖燃火迅速点燃。青烟袅起之时,以指为笔,在床边人后背上方虚写出一个“引”字,他表情也变得正经起来,一字一顿道:“烈火张天,引。”
猫头鹰睁着个无辜的大眼在床位呆立着,一脸期盼,刚上班的打工鸟显然也是想见识见识引魂之术。
片刻后,青烟化为虚无,除了床边人耳后多了一个火焰印记之外,并未见什么生魂离体之相。猫头鹰看时肃,时肃看床边人,相同的都是一派疑惑的表情。
那呆鸟疑惑了会儿又扑腾到时肃肩膀上,格外聒噪,“咕~没有魂,没有魂。”
“啧,”时肃不客气给了这魔音贯耳的傻鸟一巴掌,眉头紧皱,“滚远点。”
不应该啊,难道引魂术也受禁了?上头也没个通知啊。时肃满脸满心疑惑,不死心地又试了一遍,还是没见生魂离体。
引魂状是今判司的人给自己的,如果引魂术并未受禁,那么生魂未见离体就只能是状令出了问题,也就是说……
时肃再度望向床边,瞳孔猛地一缩,视线扫过房间后,当即扯下一块架子上的毛巾用来暂时止住床边人的伤口。他习惯性地要用瞬移法,想到禁令后无语地骂了一声脏,遂即将床边上翻过身背到身上,急匆匆出门,边走边骂道:“今判司这群狗日的,老子要弄死你们。”
不对,他们已经是一群死人了。
“姥爷个碗的,老子要弄废你们。”纠正完自己的话,也不顾后面还在乱嚎的猫头鹰,时肃背着人几乎是跑着出了院落。
因着地方偏僻,又是深夜,过路的车辆并没多少。时肃背着人边跑边准备拦车,大多都落了空。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适当“劫个车”时,一辆白色轿车鸣了个笛停了下来,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时肃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问了几句。
“说什么玩意儿?”时肃眉头皱更深了,也不管听不听懂,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往司机大哥座椅上敲了敲,“喂,去大医院,你拉的这人快死了。”
司机还想说上两句,转头瞥见被血洇湿的毛巾时,适时闭了嘴,油门一踩往山下开去。
路程颠簸,时肃的头撞了好几回玻璃窗,本来就不耐烦的神情更重了,忍着脾气将旁边失去意识的人往自己这边靠了靠,避免让那人也撞窗户上。方才情况紧急没细看,这会扶着人,时肃才看清了这位被今判司搞出乌龙的主人公的脸。
这少年面色是病弱的那种白,过长的碎发遮住了双目,左脸颊有很明显的几点雀斑。身上穿着的校服,兴许是洗过太多次,发旧发白。
被那几颗雀斑莫名吸引了注意力,百无聊赖之际,脑子快被颠簸成浆糊的时肃开始数起那几颗雀斑。
“一个、两个、三个……”
数到第七颗时,车猛地一刹,司机朝后一喊说是到了。
急诊科的医生又忙活起来,时肃洗干净手上沾的血迹,又咒骂了一遍今判司的废物。现下人他已经送到了医院,接下来的事就与自己无关了,总算可以回去舒服开躺。想到这儿,今日颇不美妙的心情难得畅快了点。
吹着口哨从医院出来,走了一段路后,时肃找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正要取符入司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床边人清瘦的背。
不对,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待在原地的人回想一番,顿了一会儿后,骂骂咧咧收了符纸,又往医院方向跑去,“姥爷个碗的有完没完。”
不过这次骂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偏偏忘了消除在那人身上施下的引魂咒印。
再度回到医院,问了几个人后,时肃七拐八绕的找到那个少年所在的病房,掀开了最靠里的那侧床帘,赫然撞进一双枯如死灰的眼睛里。
猝不及防的四眼相对,让向来多和死人打交道的时肃懵了一瞬,他咳嗽一声,绕过床走到另一边,看着床边人耳后的印记,说道:“我收个东西。”
“是你带我来医院的?”
床上的少年人开了口,因着失血过多的原因,虚虚弱弱的听不太真切,时肃却辨来这句话里带着无尽的埋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怎么?”时肃也收了取术的动作,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
姥爷个碗的,要不是司里出差错搞连坐,他才懒得为今判司那群傻鬼擦屁股。小爷累死累活给你背来这地方,这小屁孩儿什么破态度?
床上的人眼都没抬,“多管闲事。”
闲事?谁?他?他时肃多管闲事?
时肃气笑了,俯下身凑近那少年人,掐着那少年人本就消瘦的脸颊,“我多管闲事?小孩儿,我见的死人都能串成串做消除了,他们都不敢跟我这样说话。你一个小芝麻点子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要是嫌我多管闲事,你大可以再死一遍,喏,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工具。”时肃这样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拎着刀把转了个个儿,递到人面前,笑得鬼气森森,“锋利的很,别说手腕,脑袋都能给你一下割掉。”
床上的人缓缓睁眼,打着点滴的那只手忽然抬起,一下夺过时肃手里的短刀,毫不手软就往心脏处就捅下去。
预想中的画面并未来临,那把短刀又回到了原主人手上。时肃没什么表情,通身却鬼气弥漫,先前仅存的一点儿鲜活气也消失殆尽。
未亡人有心成亡魂,众亡魂却贪已亡身,真是荒谬。
短刀再度被别回腰间,趁着这当口,时肃抹去了他留下的火焰印记,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一场大雪都盖不住的大火和火中那个消瘦的身影。
“别以为轻轻松松一抹脖子就是解脱,那边也没什么意思。你觉得你过去了,你所挂念和所挂念你的,他们见到你,是庆幸和你的团聚还是责怪痛惜你的不惜命?”
这话没头没尾的,旁人可能觉得说话的人神神叨叨,而那位床上的少年人却并没什么太大反应,又重复了一句“多管闲事。”这次的声音却是要沙哑得多。
听出不对劲,时肃也回过神,不经意瞥了一眼,这才发觉床上的人双眼没有焦距的,怔怔流着泪。
好麻烦的小鬼。
时肃仰天长叹一声,从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小袋绿色纸包。他在床边蹲下,又是掐脸的姿势,不过力度轻了很多,“啧,小孩儿,老子脑子都被颠成浆糊了把你送来这儿,别再想那些寻死法儿了。”
床上的人被迫看向时肃,毫无生气的眼睛因为落过泪倒有了点光泽,眨眼之际亦长睫蹁跹时,让时肃想到他曾看过的在夏雨中迷了方向的孤蝶,有种难言的情绪在内心蔓延开来。
“给你,找点事儿做。”时肃将那袋小纸包贴在那少年人的侧颈边,扯出一个恣意的笑,“烂活着也行,七八十年后再来,一百年也行。”
叮铃、叮铃……
每日固定的铃铛声在耳畔响起,时肃看了眼窗外的月,未曾想已经到了子时。得,这下想偷懒开躺也不行了,还得给那位罗刹主述职去,顺便告个今判司的小状。
铃铛声越来越急,时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看了少年人一眼,“走了,你就当今晚做了个姑且算美的梦。”
隔挡的床帘再度被拉开,换药护士和时肃擦肩而过,看时肃打扮,差点以为是哪个拍剧的没脱戏服就跑来医院了。
“29床患者,山斯翊是吗?头晕现象是否缓减?”
枯瘦修长的手指取下颈侧的绿色纸袋,从床帘和护士身形的空隙中望向门外,“是。”
走廊上的时肃掏掏耳朵,耸了耸肩,
小孩儿名字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