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云沽津城外鸦雀肥,缘是衔金买酒醉,长英进城一月不到,就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举步维艰。
由于他身份特殊,只能掩面行事,所以唯一维持生计,保证自己不被饿死的办法就是乞讨。
长英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不就是乞讨?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演戏,更何况这沈有庚的皮相生得漂亮,雌雄莫辨,哪怕缠了满脸的白布,只要他睁着人畜无害的眼睛看人,几乎没人能忍得住不给他钱两。
如此办法,他没多久就成了沽津一带有名的讨口子,本地的乞丐们如临大敌,开始偷偷嚼舌根子。
“有天夜里,我见到他竟跟一具白骨你侬我侬,瘆人得很!”
“叫长英?谁叫这名字,仙门百家都没姓长的!”
“他啊,我知道,他是个走歪门邪道的,养的那些鬼通通用来害人。谁给了他钱两,他就会默认要买别人的命!”
于是坊间就有了这样的传闻,说沽津的某些乞丐与鬼物私通,长英后几日不仅颗粒未收,还因此常常为衙门追捕,能行动的范围极其之小。
好在,他的乞讨生活只维持了半月有余,在勉强能维持生计后,他终于干起了正事儿。
趁火打劫。
这夜月已高,长英脸上覆着黑纱,蹲伏在徐宅北面墙边上,躲在棵杨树后边。他的脚一直这么僵立着,都快没有知觉了,目光直锁着下边铁壁般的护卫。
“太久没回阳间,才知道人是越活越回去的。”
他看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圈着的账房,但凡是个识事点的窃贼都能看得出上面写了一行大字。
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他可不是贼来的,他是个正儿八经的阴差。
他脚下的这座徐宅账房里掖着本糊涂账,这账害了两条性命,其中一只就成了阳间鬼,但不知怎地,王爷此番非但要他把鬼抓回去,还要那账本也一并回收。
这几日当讨口子,他已经把徐家祖宗十八代查了一遍,如今的家主叫做徐关阳,是徐家商会的大当家,经过长英对他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徐关阳是一个十足的傻帽。
“哥,合该给我安排点小鬼帮手,我单枪匹马怎么杀进去?”
长英侧了侧脸,压着声说道。
他腰上是那块阴阳令,此刻已经长了双手双脚,牢牢地扒住了长英的衣摆,腰牌上的图纹扭曲成了一副愤怒的模样,张口就是骂。
“该!芽儿敢尔!”
前几日长英想把这阴阳令给当了,谁成想这腰牌竟还会凭空长出手足,刚交到人手里,立刻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并且还偷摸着给日游神报了信,害得他遭了一顿骂。
长英无奈地笑笑,又说:“姐姐,你既跟着我,不如搭把手?”
这回不是跟日游神说话了,他身后爬过来一具枯身,正是这几日一直缠着自己的徐关雪,也就是那群乞丐口中“你侬我侬的白骨”。
徐关雪不动作,长英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又把目光放了下去,伸手从墙面抠了颗石子下来,朝账房正门旁驻守的家仆扔过去。
那家仆不为所动。
长英心下了然了。他在墙边上蹲了得有一个时辰,这期间家丁的巡查路数已经猜了个大概。
这些护卫,并非全都是人。
阳间的鬼靠怨气而存,民间就传出了一种恶法,叫钱养鬼。有的人死后未曾留有遗憾,魂魄就会直接收归地府,排队等待轮回,倘若他们阳间的家人思念心切,就会用纸扎成所思之人的模样,像拜神仙那样每日上供钱财和食物,日复一日,纸扎人也能自如活动,简直像是亲人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这其实就是纸扎人被金银财宝供成了可以活动的鬼。他们不是活人的生魂所化,而只是一团怨气,入不了地府,阎王自然是管不了的。
那既然纸扎人能供成鬼,给他穿个衣服,披张人面,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了。
长英试过了几回,基本可以确定哪些是活人,哪些是鬼了,他扶着墙头,缓慢地站起身。
“蹲太久,腿都麻了……”
这沈有庚的身体简直弱得不同寻常!
他悄无声息地跳了下去,落在了账房背面,这里挨着围墙处只有十分狭窄的空间,他磨蹭着过去,手边拿了把匕首。
终于贴近门口的护卫时,他极快地一扎下去,果然扎到一个空心的物什,里头窜出一团黑气,散进了空气里,随后竟然往他身上冲去。
长英心下一惊,正欲回身避过,那团气却绕开了他,钻进了他身后那把横刀里。
这是他还阳时抓着的那把刀,如今还带在身上。
钱养鬼泄了下去,长英来不及多想,赶紧把它拖了进来,披上了它的衣服。随后抗上了纸人,翻身跃回了墙头。
他顺着墙走到了隔壁院落,掏出个火折子一吹,把纸扎人点了,抬手就是一扔,那纸人流星般地砸中了两只钱养鬼,它们纸做的身躯瞬间也燃了起来,这些蠢物吓得只晓得乱跑,一时间火势蔓延得极快。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徐大当家。”
长英拍了拍手上的灰,满意地看着火光欺天之景。
随后,他迅速收敛了神色,装作慌张地从账房外边的门跑过来,神色惊恐地冲着活人家仆喊道:“偏院着火了,快去救人!”
闻言,那些护卫赶紧跑了过去,账房边上只剩了一堆钱养鬼,呆愣地四处巡走着。
长英见人都跑干净了,大步流星地跑去推开了账房的大门。
“气派气派!”
长英心里感叹了一句,也不敢耽搁,赶紧四下翻找着账本。
他摸到书架处,忽然发现底下藏了口小小的棺材,他把棺材拖了出来,拿匕首砍掉了木锁,掀开了棺材板。
里头蜷着一个人型的东西,但与瞎眼鬼不同,他还有着肉身,只是皮肤隐隐透绿,眼尾划着两道墨痕。它的双脚被牢牢扣在了棺材底,拿锁链拴着。
这小东西看着就不是人,它身边安然放着一本账簿,估计就是阎王要的那本。
长英拿过那本账簿,翻了翻,里头竟是空白的。
见状,他拍了拍棺材板,那鬼一下惊起,瞪着绿荧荧的双目瞧着长英。
长得还怪机灵。
“小鬼,这里头的账目呢?”
“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这绿鬼声音也稚得很,像是只有十岁出头。
“我是你无常姥爷,来抓你的。”
长英懒得和它多作解释,想直接抬了鬼走,可那锁链结实得很,怎么也砍不断。
他拿起锁链一看,顿时无语。
这是无常链,是白无常造的物件,用来拴着鬼的,寻常武器自然砍不断!
阴间的东西,反而让阳间人用上来给他使绊子了。
可留给他的时间寥寥无几,长英大张旗鼓地火烧徐宅,很快就会被发现端倪。
他紧张着,又忽然正了正神色,盯着那绿毛看,问道:“你是俯吞鬼?”
“怎怎怎么呢?俯吞日月第一鬼是也!”
俯吞鬼,他知道这东西,什么都爱吃,但最是钟情于一样东西。
长英露出嘲弄的神色,怪腔怪调地说道:“可可可惨,你不知道你姥爷是个抠的,喂你的全是官沟里挖的烟墨。”
言罢,他连声哀叹,拿匕首把俯吞鬼捅了个对穿,刃一没进腹里,它就呕出了一口墨水,掉在了账簿上,长英翻了翻账簿,第一页已经重新着了墨。
俯吞鬼又扑上去,张开大口,把那页纸上的墨水全吸了回来,鼓着腮帮子,指着长英叫嚣道:“你捅呀!你捅呀!你是个凡胎,拿了把俗刀,捅穿了我,你也拿不到姥爷的账!”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死后当了徐关阳的狗?”
长英啧啧叹道,拔出匕首,沾了俯吞鬼一肚子的墨汁,匕首已经锈了大半,他手指一弹,就断成了好几截。
长英拿捏住了俯吞鬼的心思,徐关阳是现任的徐府大当家,却不是俯吞鬼口中的姥爷,生死簿上载的名录里,俯吞鬼在徐关阳当家之前好些年就在了,没道理叫他姥爷,这句“姥爷”喊的应该是徐关阳他爹。
“执明司的楚问,认识吧?”长英嘻嘻一笑,拧了俯吞的脸,凑近道,“楚家的贵公子,我兄弟,你跟我混,他家的上品墨随便你吃,你也别住这破箱子里,跟我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他在胡诌,楚问其人不过耳闻,哪里见过真容。
可那又如何呢?他要的是俯吞鬼肚子里的墨水和一本写满的账簿,为此他不介意扯点小谎。
“我我我呸!谁信你?姥爷说了,替他干十年,他去找师父替我超度,保我不入地狱,下辈子还能当人!”俯吞鬼甩开长英,朝他吐舌头。
“地狱?”长英眯起眼睛,问道,“你生前害了人?”
“没没没有!”
俯吞鬼知道自己说漏了风,赶紧捂住嘴。
长英还欲再问,却听门外人声阵阵,灯火晃晃,有人高呼着“账房进贼了!”
他心道不妙,一挥臂掐了俯吞鬼的脖子,把它重新按进棺材里,一手抓了账本塞进胸口,扣上棺材板后钻进一旁的柜子里,细开了一条缝。
下一秒,家仆一脚踹开了门,身后的徐关阳带了数十个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账房。
徐关阳急匆匆跑到棺材面前,掀开了棺材板,见里头只有熟睡的俯吞鬼而不见账本踪影,眉头瞬间拧作一团,眼里既是火又是惧,他摔了手里的扇子,家仆立刻跪倒了一片。
他怒吼道:“搜!把府里翻了天也得给老子找到!”
家仆翻天覆地地搜,眼看就要搜到长英这了,他涔涔地冒着冷汗,手覆上了背后的横刀。
他思索了一番,一咬牙,抬脚踹开了柜门,跳下来指着徐关阳骂道:“这不是狗养的徐家主吗,今个儿要翻了谁的天?”
这句骂完,长英心中对恩公连连致歉。
徐关阳看过去,这人把脸缠得严实,哪里认得出是谁?可这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吓得两腿战战,脸上尽是羞愤之色。
“你是……你是沈……”
这副表情明摆着写了“心虚”俩字,立刻被长英捕捉到了,他当即反应过来。
沈有庚不会他娘的就是这人杀的吧?
“不错不错,小爷正是沈有庚,徐家主害得我好惨,又是下毒又是抛尸,我在下边是求阎罗告无常,终于允了我来人间一趟取你狗命!”
话罢,他从棺材里捞起了俯吞鬼,抽刀对着它脚砍下,那锁链竟瞬间脆生生地裂开了!
这刀果然也是地府的物什,好用!
方才还要骂愁白头,眼下只有感激不尽。
家仆们瞬间把他围在了屋角,他手臂圈着俯吞鬼的脖子,死死捂住了它的嘴,压着声音。
“瞧见没,那不是你姥爷,是你家的蠢货少爷。”
他恶狠狠地添上一句:“你姥爷,五年前就死了!”
徐家前任的大当家,五年前就已作古!
俯吞鬼呜咽着,却抵不过长英的力道,对他的手又啃又咬,咬得虎口鲜血淋漓,可长英神色屹然不动,仿佛没有痛觉。
“你这条野狗,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不死!”徐关阳大喘着气,言语错乱地指着长英,“你们赶紧的,把他抓了,他不会武功,一只手就能捏死!”
听到“一只手就能捏死”,长英不禁暗笑。
沈有庚确实是个病秧子,一只手的确能捏死,可算他们倒霉,此番是找错对手了。
别的不谈,长英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找人打架!
为首的那家仆是个壮汉,话不分说直接挥刀砍来,长英甩开俯吞鬼,横了刀去挡,兵刀相接,擦出极刺耳之音。
那壮汉相貌不堪,脸上盘虬着一条长疤,如此近距离相看,长英心下不免难捱。
这长得也太丑了!
那人力气实在巨大,长英力薄,几乎抵挡不过,脚下的木板都压出了裂痕。
他旋即力气一收,将那横刀往上抛去,闪身退开,连踩身旁扑来的三人,借势翻身骑上了那壮汉的肩,双腿绞死脖颈不放,壮汉的气息被窒住,脸瞬间涨得通红。
长英一手接下掉落的横刀,抓着柄双手一叠,狠心往他心口刺了进去,霎时间血花四溅。
他跳下来,抬脚踹了那壮汉的尸体,把家仆们踹得四散开来。
长英出了些汗,一甩刀上的血,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对俯吞鬼说道:“跟我走,我在阎王爷那有点门路,我有办法保你!”
剩下的那几个家仆都开始面面相觑,有个胆子大的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这还算不会武功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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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你还魂非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