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作平时,长英大概要仔细品品刚才那番神气十足的话,毕竟人生能有几次英雄救鬼时刻呢?往年在地府,这种风头通常都是被什么黑无常白无常抢走的。
但俯吞鬼没应声。
它心里自然盼着能再入轮回,作古多年,魂魄至今还留在阳间,没见过地府什么样。从徐关阳接手徐家起,徐家就不再用这本账簿了,他就整日整夜被扣在这块棺木下边。
活人连一天都受不住,鬼却要受着五年的暗无天日。
一边的长英越杀越酣,手里的横刀像失控了一般,取人性命如饮水,可他全无快意可言,只觉得握刀的手颤得愈发厉害,虎口阵阵发麻,如今是使了十分的力气捏紧在手里的。
不仅是沈有庚的身子弱,这刀也有问题!
他没给俯吞鬼回答的机会,扛了鬼就跑,如今已经是在徐府的大门跟前了。
徐关阳吓极了,一边畏畏缩缩地躲着,一边在后边骂爹骂娘,他拽了旁边的家仆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去叫执明司!快!就说有鬼,不不不,说有人要杀我!”
好一个贼喊抓贼!
长英不敢说这个词,毕竟他溜进人府上偷东西,确实也算半个贼。
或说强盗更为合适。
他急喘着气,徐府来的人简直像日游神那堵不住的嘴,再这么砍下去他真怕沈有庚的声名就要遗臭万年了。
况且手里这把刀已经不能再用了,他觉着这刀不停地在吸走什么,和方才从纸扎人里边窜出来的黑气差不多,他每杀一个人,那人身体里的黑气就往刀尖上钻,这刀就更锋利一分,如今已经是切人如水,削骨如泥。
它不停地漫上来一股恶寒,带着要夺人神志的阴毒直窜进他心里,恐怕再任由它吸进那些东西,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
“沈有庚,你是沈有庚,我认得你。”
手里的俯吞鬼喃喃了一句,长英听得不分明,可他眼下实在顾不及。徐府的家仆重新搭起了人墙,把他圈在了正中心,周身杀机四起,这是要他把命交待在这。
“徐家主,这是打算再杀我一次了?”
长英反手收了横刀,从地上随便捡了把剑。
日游神是白日当差,估摸着跟他说完话就把腰牌给搁了,如今进不了阳间。地府对人间的保密措施向来做得很足,活人不晓得有鬼差的存在,长英如今身份特殊,往地府求援恐怕也无鬼肯相帮。
他心里盼着沈有庚的什么三亲六戚能天降神兵救他于水火,可偏偏他这族谱上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这时,俯吞鬼又开始自言自语:“你来姥爷府上提亲,要娶我们家的小姐……”
“你说什么?”
他难道知道徐关雪的事情?
长英闻言心下一惊,没等问出所以然,徐府大门的方向突然暴起一阵砸门声,如雷贯耳,随着这声愈发急烈,不多时大门就轰然倒下,扬起了足足一丈高的灰,下一秒,门后之人鬼影般地割风而来,抬手一拳划开视野,直直洞穿了长英身后的三人,人墙霎时破开一个豁口。
长英看得直发愣,随着烟尘的散去,他看见那穿出人体的是一个只剩骨节的拳头。
是徐关雪!
“姐儿……你怎么……”
不等他说完,徐姑娘抽回手又开始扑旁边的人,上去又撕又咬,长英知道这是在帮自己脱困,不敢怠慢,跃过破开的人墙,发了足就往门外跑。
跨出了门,长英回身想把徐姑娘喊回来,可那呼喊声忽然扼在了喉咙。
一骑嘶风,寒霜伴着珠玉脆响,冰凉的触感攀上了侧颈,一把锋利的剑刃紧贴着长英苍白的皮肤,再用力一分就能划破脖颈。
“把它捆了,一起提审。”
来人声音沉冷,听不出一丝情绪,可长英熟悉这声音。
执明司的于廉,一平秋第一高手。这是他以沈有庚的身体还阳后,听说过的第一个人。
于廉穿着蟠纹赤金袍,右耳戴了枚银色的耳珰,此刻高坐在马上,一手收着缰绳,一首持剑冷对。
长英的心已经凉了半截,执明司是人间专司治安除祟的地方,里边轮值的人都是世家出挑的弟子,抓人不在话下,抓鬼更是在行,那徐姑娘落到他们手里,必然……
不,现在更要命的是手里的账本,他之所以不求援于人间的武力,就是怕这个中势力盘根错节,他们极可能会与徐家同流合污。如若账本交予了他们,这一趟夜闯徐府恐怕会前功尽弃,自己的性命也会随之不保。
太倒霉了,他是不是沾上了沈有庚的倒霉气儿了!
长英藏了神色,挂上一副无害的笑容,好脾气地抵住剑锋,说道:“大人单手就能拿了我,何需兵刃。”
捆在他臂弯里的俯吞鬼也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于廉,只觉得此人眉目凌厉,威压极强,一股肃杀之气,一眼瞟过来,吓得俯吞鬼缩了缩脖子。
随于廉的命令,身后一众执明司的人已经拿了无常链过来,徐姑娘难以敌手,被捆了个结实。
一边的徐关阳总算挺直了腰杆,数落着手底下的家仆,还对着执明司的人吆五喝六指点江山,随后大步一迈到了长英跟前。
“沈有庚,你能耐,夜里跑来我家撒野,还偷我家的东西!”
长英故作惊诧之色,回答道:“徐大当家,你这是狗咬了吕洞宾呀!我是来替你府上抓鬼的,怎么成了偷东西呢?”
“呸!什么抓鬼,你抓什么鬼?我府上哪有……”
徐关阳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长英笑眯眯地指了指臂弯里的俯吞鬼,顿时被噎住了,赶紧换了个话头。
“可你就是偷了东西!”
徐关阳跑上前去,想扒拉长英胸口藏着的账本,被他一个闪身躲开了。
“干什么,你红口白牙嘴唇一碰,我就偷你东西了,就得乖乖给你搜身?”
徐关阳见状,赶紧对着于廉叫唤:“于方夷,你搜他!他绝对偷了我的东西!”
长英轻蔑地乜了他一眼,侧过身去。
于廉收了剑,翻身下马,一把推开了凑上来的徐关阳,拽过长英的衣服,一下从里边摸出了账本。
“沈有庚,人赃并获,等死吧你!”
徐关阳朝长英啐了一口,赶紧凑上去,搓了搓手,想拿回账本。
长英躲开了他的口水,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对于廉说道:“大人,我可真是好生冤枉呀,这簿子分明是空的,我偷它作甚?况且此物并非徐府所有,而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用来听记的物什。”
于廉信手翻了翻,果然是空的。
这下徐关阳可急了,他上手就要抢,谁料于廉当即收起账本,抬脚就踹,把他踹得“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于方夷,你他妈有病吧!”
长英心里默默替日游神给他记上了一笔“污言秽语”。
于廉不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冷声说道:“是非自有执明司定夺,今夜徐府上下的人,统统押走。”
他顿了顿,眼神扫向了长英,又说:“沈长英,跟我走。”
长英听见于廉给自己冠了个“沈”姓,嘴角抽了抽,想解释什么,又怕他起疑心,只好作罢,心里又打起了算盘。
方才这么一闹,他觉着执明司的人倒不一定全不能信,至少于廉此人是不惧于徐家权势的。
执明司这个地方不是门派,里边是由各大宗门亲自选出来的弟子,相当于当地的一个治安衙门,偶尔也管管除祟这类的事情。
不过人间所谓的除祟,比起地府,那不过是些小儿科了,作祟人间的一般都是些吓唬人的小鬼,恶鬼自有阴差来抓,所以执明司主要管的还是些人间的大案,譬如……
这沈有庚怎么家破人亡的,就该管管。
执明司没准是个突破口,长英暗想。
不及再想,于廉已经收了队,执明司的一众轮值弟子各自都押了人,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走过大街,路边的小鬼躲的躲藏的藏,在一边悄摸着议论。
“那不是沈家的二公子和徐家的大当家吗,怎么全被抓了?”
“沈二公子怎么还带着个绿毛鬼呀?”
“嘘!听说沈二公子在外云游数年,一回沽津就杀进了徐府,说是要报仇雪恨!”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长英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沈有庚的身体毕竟还没什么习武的基础,如此酣战一夜,已是难得。
唉,好想回到在地府望乡街上躺一整天的日子。
自己都快忘了,是为什么如此向往人间的生活呢?原身没死之前,难道是没体会过的吗?
高悬的明月不知何时已经西落,晨间的雾霭逐渐蒙了上来,他身边的俯吞鬼已经昏昏欲睡,随着白日的到来,它逐渐闭上了眼睛,身躯微微地上浮,垂下头,好似睡着了一般,那一边的瞎眼姑娘也是如此,被锁链拖拽着前行,已然没了意识。
他想起来了,那一生他只见过苍州的寥寥草木,大部分时候都是盈尺大雪,千里冰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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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借你还魂非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