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了老板娘给的五百块就离开,没有停留,她不认识我,罗贝锦想。罗贝锦也没有留住她,老板娘给完钱,又重新回到柜台,谨慎一抬头:“你手机号多少?”
罗贝锦报完自己手机号,朝着那颗乔木走去,蒋迎杭站在茂绿的阴翳中,光影若有形状一样描摹在他眉眼和鼻唇,睫毛也染了一层暖淡的颜色,这令罗贝锦想到展柜中柔软又带有粗粒的棕色地毯。
迎面过来一个年轻人,颇有朝气,放肆地朝店里大喊:“妈,下周我跟朋友约好要去海南玩。”
赵老板娘说道:“不好好准备考研,你又要去玩。”
年轻人整个被阳光揽着:“我一定能保研啊,不用考。”
罗贝锦一刹那被他勾住了视线,留有半秒中睇看去。
她绕到蒋迎杭身后,踮起脚尖拍他肩膀,蒋迎杭反应慢了半拍,无奈转身轻笑:“小妹。”
罗贝锦眼睛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你怎么不跟我进去?”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蒋迎杭说:“想晒晒太阳。”
罗贝锦回头猫了一眼那棵错落有致的乔木:“树荫底下晒太阳?”
蒋迎杭:“没错。”
罗贝锦撇一撇嘴,决计不再追究这个不着边际的蠢问题,她说她刚刚在快递店里看到了自己初中的朋友,但是对自己朋友的家庭情况一知半解,竟然不知道快递点老板娘是她小姨。
蒋迎杭问她打招呼了没,怎么没有叙旧。
罗贝锦沮丧地说:“她或许没认出我来,不,是连眼神都没分给我半个。”
况且,周凭云是在借钱,家里有困难,人都一样,在自己最失尊严的时候不想让任何人见到,她们应该要有个更合适的机会见面。
“那就下次见面再叙就。”蒋迎杭说。
为了感谢郑子睿小朋友无私奉献给与的葛大师门票,罗贝锦专门去了一趟连锁大超市买了薯片和蛋糕,这是物质奖励,精神奖励就是闲下来的时候辅导他的功课,郑圆馨非常满意,即便这种精神奖励会直接导致郑子睿精神匮乏掉。
她问郑圆馨自己应不应该去医院看阿赖哥的姥姥,郑圆馨先是反常地问了罗贝锦一个问题:“你自己住在家里吗?”
罗贝锦顿惑着,点了下脑袋。
郑圆馨一个人捞三条八斤重的大肥鱼,熟稔剐着鱼身:“带点儿水果过去,老人家喜欢小孩,明天下午不用过来了,去医院吧。”
“嘴甜点儿,记得喊姥姥,喊哥,其他的事我跟阿赖说。”
罗贝锦尚且没理解透彻,先道谢:“好,谢谢阿姨。”
太阳升到头顶,罗贝锦戴上了那顶新买的遮阳帽,菜市场的人气也慢慢浓起来,罗贝锦学东西快,大多数情况下买家的要求都能一一分明并且完成妥帖,鱼儿无所依漫游,再被捞起,转交给他们,余晖斜照,郑圆馨宰了两条鱼,那人又不要了,便给了罗贝锦带回家去。
蒋迎杭让罗贝锦留下一只,说自己最擅长做鱼。他高一的时候总是自己做饭,家里人都忙着在外出差,初三那个暑假,父母把他放在干厨子活的舅舅手底下,练了一个月,哪怕是没听过的菜名也能摸索着做出来。
另外一只鱼带到了纪再素家里,纪再素口味淡,鱼只放了普通的调味料,却出奇鲜美,于是晚上的罗贝锦嗅着味儿,多喝了两碗鲜鱼汤。
临近晚睡前,罗贝锦肚子还饱着,在客厅多活动了两圈,听着偶尔一声的翻书声,她打破了这种静谧:“为什么郑阿姨要这样问我?”
“因为她想多个人照顾你。”蒋迎杭虽然没见过阿赖,但郑子睿这小子是个快嘴,他左一耳右一耳地听来,便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种重情感还不为生计发愁的好人,认识了没坏处。
罗贝锦恍然大悟,半边儿麻木地杵在原地:“那这……这也对我太好了。”
蒋迎杭专注地翻页书,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因为你值得这么好。”他这种态度,似乎才是最真诚的。
不必大费周章表现出肯定的动作或者眼神,他自身深处认为的你就是这样,才能够如此随便地说出来。
罗贝锦不可置信,悉数倾倒他的言论,她双手释然无力地招摆:“可是我胆小、懦弱啊,也不聪明,更不漂亮,你看我,每天穿得也邋里邋遢,没有多少审美可言,更没有多深的思想,学历也摆在那里了,只愿意看些电影逃离现实,我多像一个低配版的堂吉诃德式人物。”
小时候,她想成为出色的大人,不自满假地站在中心点,接受一切优秀的镁光灯。
长大后,她只能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每天混迹在同等无趣的生活中,惯性地对着目标跑。
变得倜傥,捎带兀傲,这些小说式的自由人生,再也不是她目标。
“不,罗贝锦,你完全认识错了你自己,你认真、有主见,你还带有很多的勇敢,跟你接触过的人,都会喜欢你,你并不欠缺什么,相反,你认为自己的缺点,是细腻、纯善,那些正使得你内心柔软。”
蒋迎杭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能窥探一个人里外所有,让你无处遁形,他的眉间又是这么柔和,让人安静地倾听,丝毫不害怕被那种窥探的锋利刺伤,这更像是安抚。
“也许你现在意识不到,那就别想这么多,按照你的想法做,多添点儿勇敢的调味剂,这就够了。”
罗贝锦半个身子蜷缩在沙发里:“你每次都在鼓励我,然后安慰我。”
蒋迎杭并不认为这是鼓励,更谈不上安慰,罗贝锦的思想就像一个布袋,装了太多的重量,真正的那些丢失的、轻盈的,要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慢慢捡回来。
他起身挪步到冰箱前:“给你榨杯石榴汁吧。”冷藏柜里并列摆着两颗红色裂口的石榴,刘叔送的。
罗贝锦揉了揉自己还滚圆的肚子:“不喝了,再多来一口东西,我就要撑死了。”
罗贝锦打了个哈欠,逼出一丁点儿的眼泪,她从沙发上起身,来到厨房,带来的那条鱼正用自己名副其实的死鱼眼盯看她:“快把它冰冻。”
蒋迎杭按照她的要求做了,罗贝锦被厨房骤然低下的温度冻到,激发脑神经,她双眼无神地盯着某个方位:“你不是说有什么心愿没完成,现在记起来了吗?我怕我之后上学忙了没办法陪你实现愿望。”
蒋迎杭“哦”一声,伸了个懒腰,手里勾着毛绒毯子,夜里起了风,气流对撞作弄着窗户口呼呼响,他顺手把衣服披在罗贝锦身上:“走一步看一步,你当记忆库随时就能调动呢?”
罗贝锦拽了个英文:“Fine。”
*
她第二次看见周凭云,是她要去看望阿赖姥姥,就在医院门口。
周凭云穿着一条牛仔短裤,膝盖上有一条横向的长疤,那条长疤犹如平原上亘起的山脉一样清晰。
她正要坐公交离开。
罗贝锦叫住了她,两个人汇聚在一条公交线路上。
周凭云看她,慢慢地笑了。
她等的公交到了,人流上上下下,她倾斜身子从人群缝隙里挤出来,走两步,夹杂一小下奔跑,项链也跟着来回晃动,骷髅头摇成了浮光。
她认出了罗贝锦。
就像初中的时候罗贝锦请吃冰,周凭云每次都是半走半跑着来见她。
周凭云比罗贝锦还要局促,眼睛乱嫖,上来的第一句话也不是寒暄起来的好久不见:“不好意思啊,其实我昨天就看见你了。”
罗贝锦生出了交新朋友的小心翼翼:“没事,其实我昨天也认出你了。”
错过了一班公交,
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勒着掌心。
直觉告诉彼此,现在这个时间不要追忆往昔或者探讨未来。
周凭云从兜里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我得赶紧回家,有点儿事。”
罗贝锦立马拿出手机加上周凭云:“那有空我们再聊,我就住在家里。”
周凭云腼腆笑着:“那行,先走了,公交又来了。”
罗贝锦看着她上了公交,她隔着一层玻璃和她挥手,罗贝锦也挥手,等彻底看不见人了,她松了一口气:“突然好紧张。”
蒋迎杭笑说:“看出来了,紧张的手心都冒汗了。”
她凭着郑圆馨告诉她阿赖姥姥的住院房间,很快到了地方,阿赖坐在公共座椅上,脸上过分憔悴,跟他在洲林帮罗贝锦出头那天的不好惹形象大相径庭,臂膀上的文身也跟着昏昏沉睡。
罗贝锦矜恭开口:“阿赖哥,姥姥还好吗?”
阿赖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哑:“来了啊,没去接你,刚刚老人家吃不下去饭,强撑着喂了点儿,又睡着了。”
“你说说她,连我都不认识。”
换做自己,罗贝锦也没办法坦然面对死亡和遗忘,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命题。
她不敢想,如果有一天纪燕佳也变得这样,她要怎么办。
装水果的袋子哗啦啦一响,阿赖接过水果:“一睡要到明天了,我让朋友送你回家吧,天太热,外面不适合玩。”
阿赖朝走廊外侧伸了一下脑袋:“哦,来了。”
罗贝锦眼睛倏然睁大了:“路盛?”
“罗贝锦?”他手里接了两杯水回来,似乎也有点儿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