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陌在人前一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但是身为他的左右手,容洛予自然知道世上没有人会一直保持风度翩翩的模样,傅陌也一样,他也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容洛予亲眼目睹过的,仅有一回,那还是在五年前他即将登基的时日,而现在,是第二回。
在他把昏死过去的苏卿依抱回宫里的时候,傅陌面上虽然平静,但是比以往低沉的声音,还有不自觉颤抖的手指,以及眼底的血丝,无不在出卖并不平静的心情。
傅陌将略有颤抖的手指搭在苏卿依的手腕上,他诊得越久,脸色就越沉,周身的气压低了又低。容洛予见他初步诊脉完后,大手一挥撤走了要上前帮忙的宫婢,亲自小心翼翼地将苏卿依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又握着她的手,内力跟不要钱似的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容洛予皱眉,他不认为苏卿依值得傅陌不顾自己地去给她输送内力,更何况,苏卿依不会武功,内力到了她体内,不多时就会消散,这是无用之功。但他又看见傅陌紧皱的眉头,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大哥真的喜欢上苏卿依了?这个念头一出,他自己先吓了一跳,犹豫了许久,才开口:“她怎样了?方才她摔下了马车,我看过,只是受了点擦伤,没有伤到其他地方啊……大哥,我不是有意……”
“与你无关。”傅陌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中毒了。”
“毒?”容洛予不可置信,“什么毒?”
傅陌放下苏卿依的手,缓了一口气才道:“不清楚,但是毒量分散在依依体内,像是已经积聚了一段时间,方才我用内力驱毒,却收效甚微……郑首院呢?”
“萧陶去请了。”容洛予话音刚落,殿外郑首院和萧陶就到了,傅陌见了大手一挥,先把郑首院推进去诊脉再说,自己则是带着容洛予和萧陶去到侧殿。
侧殿没有其他宫婢,黑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沉默地站在一边。
“说吧,怎么回事。”此时的傅陌已不见方才的失控,变回了以往冷静的模样。
黑银:“从苏宅出来后遇到了不留行。”
容洛予:“我和萧陶收到黑银的讯息,我先赶了过去,萧陶则是去调禁军援助。”
萧陶:“臣将不留行处理完后,娘娘便毫无征兆地吐血晕倒了。”
“……”傅陌坐在高位,一手撑着额头,似在思索,良久,才开口:“是谁做的?”
底下的三人互相看了看,没有回答。
不留行,是对那些为了暗杀而专门被培养出来的死士的统称,他们没有身份,武功高,惟命是从,不完成任务死不罢休,所到之处一命不留。但是要培养出一名又强又忠诚的不留行,耗费的心血就非常人所能想象的,更何况今天一出来就是几批,一批十几个的那种,论说是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培养出来,燕云国里恐怕就只有那么两三个,但这几个人,都不会是傅陌想要听到的答案。
“娘娘离府前,似与苏余氏有争执。”黑银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顾绿央呢?”
容洛予听到后懵了会,这才想起苏卿依身边的绿桃就是顾绿央:“她晕了,我刚刚也带了她回来,叫了太医,太医没那么快到,现在应该还在她房里晕着。”
傅陌没有再开口,四人就在侧殿里沉默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云纹的声音,说是郑首院有事相告,获允后,郑首院甩着白花花的胡子小跑了进来:“皇上。”
“免礼,依依如何了?”
“回皇上,娘娘身上,仅额头和双手有擦伤之外,并无其他外伤,至于这导致娘娘吐血之毒……”郑首院欲言又止。
“这毒怎么了,说啊!”容洛予催促道。
“这是什么毒?”傅陌似乎看出了郑首院的难言之隐,“朕恕你无罪。”
“皇上,这毒乃是……”郑首院直接跪下去,头嗑在地上,“七绝药。”
郑首院的话一出,侧殿内传出很明显的吸气声。
傅陌沉声道:“再说一遍。”
郑首院抖着身体:“是……是七绝药……七绝药,毁人心脉,能让人无知无觉地死去,表面上看来只是身体羸弱致死。老臣看过,娘娘身体里的七绝药已蓄积数月有余,虽只有数月,但是药量却比一般的用量要大,这也导致了娘娘这些天疲惫不堪,连本应在一年后才出现的吐血症状今日就出现了。”
七绝药,竟是七绝药!
在场的人无一不自觉地想要将自己在傅陌面前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而郑首院更是汗流不止——众所周知,厉帝是武将出身,身子底本是很好的,但是不知是夺位带来了上天之谴,在皇子夺嫡夺得最激烈的时候,他就开始吐血不止,而后几年身体急速衰弱下去,不久就驾崩了。当时太医院怎么找也找不出厉帝衰弱的原因,但郑首院却知道,厉帝当时其实是中毒了,而所中之毒,便是七绝药。七绝药是很久以前傅氏皇族从鬼医那里拿来的秘药,这也是郑首院能诊出来的缘故,但是他靠着从鬼医那里学来的医术能诊断出来,却做不出解药,而当初皇族只拿了毒药,却不知其解药,现下苏卿依的七绝药,恐怕只有现任鬼医青青,方能解了。
没想到当初厉帝被这一味毒药送走,现在苏卿依也差点被这一味毒药送走。
就这样又沉默了许久,待到郑首院都跪得快体力不支时,才听到傅陌疲惫的声音:“去查。”顿了顿,他又转头跟黑银道:“把追灵拿来。”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待桌上的灯燃尽,傅陌才放下笔,将写好的密信捆在追灵脚上,然后任它飞去它该去的地方。
傅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盘算着他手里这只最优秀的鸽子要多久才能带回他想要的答案,想着想着,又低下头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夜未睡,他有些头疼。
进到内殿,苏卿依还合眼躺在床上,呼吸很浅,若不是吐了血从而查到身体里有毒药,此刻恐怕连傅陌也想不到她身体有异样。傅陌恍惚间又想起苏卿依之前还跟他说过自己近来不知为何很嗜睡,睡醒了也无甚精神,他还当是她自己睡太多的缘故,现在想来,真是令人自责又心疼。
傅陌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挤进了被窝,翻身抱住苏卿依。睡梦中的苏卿依似乎感到有人掀开了自己的被窝,冷得打了个寒颤,迎上傅陌的怀抱,一开始还有些抗拒,皱着眉头哼唧了两声,后来似乎知道来人是傅陌,又高高兴兴地钻进傅陌的怀里,都不用傅陌怎么抱着了,于是两人便这样相拥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已经大白,苏卿依在门外宋轶小声的询问声中醒来,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傅陌如同一座大山一样睡在自己身前。
什么情况??
苏卿依眨了眨眼,记忆逐渐回笼:噢,自己昨天遇刺,绿桃晕了,容洛予来救她,她吐血了……等等,她吐血了?苏卿依后怕起来,想开口说话,但是抬眸就看见傅陌眼下淡淡的青色,下巴还有些许的胡渣,于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只能作罢,却不料动了动手,疼痛感瞬间涌上,苏卿依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不倒吸气还好,她一动,原本看起来疲惫不堪的傅陌便瞬间醒了过来,只见他睁开略有红丝的眼睛,脸色有些憔悴疲惫。傅陌望了望气色不错的苏卿依,拉起她缠着纱布的手放到嘴边轻轻蹭了蹭,声音是带着困倦的沙哑:“手刚上好药,别乱动。”
苏卿依:“我昨天……”
“在查了,你身体没什么事,绿桃也没什么事。”傅陌放开苏卿依的手,转而将她搂进怀里,顺便埋首在她颈间,“乖,再陪我睡一会。”
苏卿依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被傅陌这一凑过来,这下是什么话都不心思说了,只顾着脸红去了。傅陌的呼吸声很轻,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脖子上,暖暖的,痒痒的,令她抖了一个又一个的激灵,也成功地让傅陌以为她受凉了,大手一挥,用被子将她紧紧裹住,然后又陷入新一轮的睡梦中。
当苏卿依再次迷迷糊糊地被门外的动静吵醒时,已经快到午膳的时间了。她动了动,发现傅陌早已不见了身影,躺过的位置冰凉凉的,不似被窝那般温暖,这让苏卿依不免有些失落。
明明昨晚她还经历了一场刺杀,还莫名其妙地吐了血,结果一觉醒来,话都没说几句,安慰话也没有,就这样走了,就不怕给她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娘娘醒了?”云纹推门进来,“娘娘,昨晚您可要吓死奴婢了!”
“昨天……昨天怎么了?”
“昨天夜里,娘娘晕了,是安郡王带您回来的,绿桃姐姐也是晕着被送回来了,后来皇上来了,郑首院也被萧将军请来了,再后来他们都走了,是皇上陪了娘娘一晚上。”
“郑首院?”苏卿依揉揉头,不小心揉到额头上的伤口,疼得一呲牙,“他说我怎么样了没有?我昨晚莫名其妙地吐血了哎……对了还有绿桃怎么样了?”
云纹脸上的不自然转瞬即逝:“郑首院说娘娘您这是火气太盛,吐出点淤血便没事了。还有绿桃姐姐,昨天半夜就醒了,听到郑首院被请来的事,差点就要闯进殿里看娘娘呢,姐妹们好生劝了许久,才把绿桃姐姐劝回被窝。太医说绿桃姐姐没什么事的,修养几日便好。”
“那外面是什么声音啊,闹得我有些头疼。”
“娘娘,皇上下令,这些日子留芳殿需要修整,要娘娘先搬到云清殿住着,外面是奴婢唤人运东西,不知是哪个这么毛毛躁躁的,倒是吵到了娘娘……”
云纹接下来的话苏卿依已经听不下去了,脸上只有大写的懵——
众所周知,云清殿,是皇上的寝宫。